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九州·青蘅传 作者:斩鞍 内容简介 夜北被晁国征服后,夜北七部首领长女七海怜与七部残余辗转迁徙到遥远南方的越州。途中经历千辛万苦,七部数万人终于到达,七海怜也与奉诏成婚的越州军首领诸婴加深了感情。 一 辟先山   ××××××××××××××××××××××××××××××××××   七部既平,天下遂定。然损兵之重,亦未尝有也。帝深恨之,乃传配剑五军,七部男丁凡长于剑者坑之。五军皆呼万岁,夜北遂成血国。   贼酋七海震宇有女名怜,缚执于帝前,乃跪请以身代。帝曰:“七部男丁长者十数万,汝何以代之?”怜曰:“怜固不知,愿帝君晓谕。然坑降卒者,违和干理,帝君当三思之。”七海怜故夜北美女,帝艳其色,乃曰:“果如卿言,善。”因传令止杀,其时七部男丁余者不过五六万。   帝欲纳怜内廷,以为舒仪。怜不许,曰:“宫闱之中,可事帝君者众。杀父纳女,君纵不虑,天下当微言之。”帝闻之勃然作色,众皆惊惧。旋帝稍色平,笑曰:“七海震宇老贼,有七海蕊耶,有七海怜耶。有女若此,真英雄也。”乃赐怜号青蘅公主,从帝姓。   越明年,许怜为上将军诸婴妻,赐金珠甚重。   《晁史·青蘅列传》   ××××××××××××××××××××××××××××××××××   诸婴,犯臣界海天子也。少负勇力,海天以异法蹂其筋骨,八岁能挽弓三百斤。幼习技击射艺于军中诸将,不论夸父羽人。能左右射,能劈坚石,素有冠军之名。   ……   及海天诛,帝怜婴忠勇,亦念海天之诚,乃以赐诸姓,加羽林校尉衔,随侍左右。   ……   四年五月,帝围贼七海震宇于天水。贼以数百骑袭帝,冲突左右,无能挡者。婴曰:“臣为陛下破之。”左挟弓,右引刀,横冲其阵,贼大乱。婴斩七海震宇阵前。帝以婴功高,加金殿上将军。   ……   五年三月,授越州府大都护,统制东南。   《晁史·诸婴世家》   ××××××××××××××××××××××××××××××××××   云州西海有贝,若白石,状甚可爱。贝离水可活百年,以温酒暖之,则张其壳,可记人言,色转殷红,如照殿红宝。置于炉火辄裂,吐人言,因名之聆贝。价值百金,今不可求矣。   《临海郡志稿·方物志》   ××××××××××××××××××××××××××××××××××   青木案边的炉火正旺,这样的秋寒里面红彤彤的尤其喜人。桌上是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他的手在盒子里轻轻一探,再摊开来的时候掌心中就多了一枚殷红的聆贝。那聆贝不过指甲盖大小,红得好像是赤猩的血,光滑有如孩子的肌肤,捏在指间对着火光望去,里面翻腾不休,明明就有一个流转的世界。没有见过的,真会以为那就是一枚红宝。   他把那粒殷红的聆贝在手里轻轻掂了掂,闭上了眼睛。好一阵子,他才惊醒过来,长出了一口气。窗边画一样的人儿扭转脸来,嘴角微微有些笑意:“怎么,怕了么?”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总是不敢回头。”说着拍了拍心口,“这里会跳。”他深深凝视一眼妻子的笑容:“阿怜,你怕不怕?”   面颊上染上了一片红晕,阿怜低下头去,竟然没有答复,神情中既是期盼又是惊惧。   “你也怕。”他又笑了,食指轻轻一弹,那粒聆贝就落在了炉火中,和木炭一样的红,几乎看不见了。   不多时,火中“啵”的一声轻响,一个悠远的男声传来:“五月二十五,晴。今天前军出了辟先山口,夜北不太平,出山口的时候,还是杀了七百余人才弹压住局面。”炉火里的男声虽然有些模糊,但肯定就是他当年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七百余人……夜北真是个不太平的地方。”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竟然没有发现,阿怜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   ××××××××××××××××××××××××××××××××××   初夏时节,晋北道上的桃花已经开败了,顶着灰黑的花瓣冒出来的是一粒一粒满有精神的小果子,夜北却依然是白茫茫的颜色。早上还清朗些,等到日头近了天顶,被热气催发了的雪雾就迷塞了天地,忽然间连十几步外的车马都模糊了。   漫天大雾里面,一条看不见头尾的黑色队伍在洁白的雪原上沿着大道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夜北七部逐水草而居,高原上举族迁徙原本是平常的事,但不是像这样的。   并排走了三四辆大车,赶车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而队伍的最外层,来回奔驰着甲胄鲜明的骑兵。绵延十几里的队伍在雪原上静悄悄地走着,既没有汉子高亢的歌声,也没有孩子兴奋的欢笑。死一样沉寂的队伍,队伍中的面容冷得好像夜北的冰雪一样。   这是夜北七部的十二万老弱妇孺。根据大晁皇帝的旨意,他们这就要永远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高原,到极南极遥远的地方去。   高原上无所谓道路,人们只不过是沿着前队留下的车辙和足印前进。七部在夜北生活了几百年,不曾南越天水。雪面下的那些车辙,也不过是前一年南下的军队踩出来的。然而,对于前锋骑兵来说,就连这些车辙也看不见,放眼望去,前方永远都是不变的白色。他们小心翼翼地驱策着战马往那些最平坦的地方走去,百余匹夜北马沉重的脚步,在身后留下的就是一片黑色的泥泞。这片泥泞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稀软,让远远跟随的车辆辎重在里面苦苦挣扎。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细心的话,可以听见前锋骑兵的马蹄踏入雪原时发出的微细而清脆的破裂声。如果拂去表面松软的积雪,就可以看见渐渐发绿的草根上面覆盖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六角冰花织成的地毯。那是一冬的积雪开始融化,又被清晨的寒气冻成的冰凌。春天,终于还是来到了夜北,虽然晚些。   浓雾让骑兵们觉得很不踏实。这雪原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物,走错多少路也不知道。当一阵寒风撕开雾障的时候,前锋队中爆发出一阵短促的欢呼。   雾一旦散去,雪原忽然光芒耀眼,这光芒让骠骑将军成渊韬双目酸痛。他松开缰绳,用力搓了搓早已冻得僵硬了的双手,伸手整了整快要遮住目光的宽大的狐皮帽子。本该是蓬松柔软散发着暖意的狐狸毛这时候都支棱着,手指拂上去竟然发出清脆的声响。成渊韬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方才适应这个明亮的世界,眼角忽然跳了跳。   “土豆,”他眯着眼睛凝视前方,“你看见了没有?”   “什么?敌袭么?”快要在马背上睡着了的高大骑兵打了一个激灵,“唰”地一声把长刀掣出一半。   “敌你个大头!”成渊韬骂。夜北平定已经一年了,放眼天下,大晁军哪里还有什么敌手?   “报将军。”另一个骑兵靠了过来,“是山,是辟先山。”   成渊韬微微点头,催了催胯下的夜北马。先导骑兵们风一样地踏过无瑕的雪原。   的确是山!高耸的山脉接着云际,忽然有云散开的时候,银子一般的山顶就显露出来,在一片白色里面依旧卓然耀目。西南方向的山脉间有个小小的裂口,上方一块鹰首模样的岩石鲜明夺目。   “吁……”成渊韬勒住急驰的战马,眼睛里放出光来。   “曾猴子。”他招呼那个方才看见山的骑兵,“快马回中军禀报上将军,到辟先山口了。”   “回中军禀报上将军, 到辟先山口了。”骑兵大声复述,喊了一声,“得令!”掉头往大队方向急驰,身后翻翻滚滚都是踢起来的雪沫冰水。   “到辟先山口了。”诸婴缓缓复述,点点头,“知道了。”   到了山口,就是要出夜北。这队伍都是老弱妇孺,不但如此,还是满怀敌意的老弱妇孺。一年以前,他就在北方的山冈上斩杀了这七部的领袖七海震宇,而现在,他要带着这些人永远离开祖辈居住的夜北高原。这是一个民族的迁徙,人们拉拉杂杂什么都带着,有他们残存的牲口,有营帐和辎重,甚至还有家门口放置的水缸和玛尼石碑。从天水大营出发整整八天,这才刚要走到夜北高原的边缘。   诸婴所部多有旧国的平原子弟,本来受不得冻,在雪原上如此行军,感觉真是比恶战更加难熬。诸婴治军虽严,但即使是他的贴身卫兵也不由在这个消息下喜动颜色,呼哨声此起彼伏。   望着欢乐的士兵们,诸婴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出声制止,只是转过头来低声对送信来的骑兵说:“告诉成将军,要前锋营把山口管起来。出了乱子……唯他是问。”   曾猴子愣了一愣:在这样的雪原上行军是极可怕的事情,这八天都没有出事,难道下高原反而会有问题?想归想,他可没有耽搁回令:“是!前锋营控制山口,保证通行秩序。”   望着骑兵远去的背影,诸婴的目光忽然锋利起来:“科兹!”   “上将军。”科兹在马背上行了一个礼。不像别的兵将,科兹的身上没有披被铁甲,一身锦袍里是轻软的绘金牛皮软胄。微微突起的脊背和膝边一人高的绿色角端弓说明这是一个羽人。   “你还有多少能飞的射手?”诸婴说,看了看瘦高的羽人,初夏的夜北依旧苦寒,他麾下的骑兵颇有些冻伤的,战斗能力大大打了折扣。   “回上将军,七十羽哨都没有问题。”科兹的羽人们来自宁州之北的森林,也是极寒冷的地方,夜北对他们来说倒不是那么大的挑战。   “很好。”诸婴挥手,“都带到我身边来,我们到前边去。”   “上将军……”旁边的一直竖着耳朵的虎威将军方介士有些不服,“卑职的襄上营也是全员……”   “方将军。”诸婴打断了他。对这个好大喜功的方介士,诸婴其实非常头疼。偏偏他还是皇帝给越州军选的军正。若不是因为这是皇帝特别拨给的羽林军,他早把襄上营调去后卫了。“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这个……”方介士不是笨蛋,他年纪轻轻在羽林军中得了虎威将军的阶级,并不全然是倚仗了外戚的身份。只是他所擅长的一向都是揣测上司的意图,而非不是形成意图的缘由。比如方才曾猴子一走,他就知道诸婴可能要用兵,不过好端端的要跟谁打,他可不知道,他也没打算知道。   诸婴看着方介士慢慢涨红的面孔,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他还是得罪不起的:“方将军,带上两百好射手跟着我。”   “得令!”方介士的精神顿时恢复了。   “这样……满坤,中军交给你了。”诸婴交代自己的副将。童满坤的阶级比方介士低不少,然而大局观很好,是诸婴在军中最信得过的将领。   童满坤点点头:“前面如果乱了,我就停下来。”他忽然坏笑了一下,“这么长的队伍,谁搞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他的嘴角望斜后方的大车歪了歪,压低了声音,“青蘅公主呢?”   诸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没有回答。童满坤依旧死死地看他,好一阵子诸婴才淡淡地说:“也瞒不住她的。不要让她乱走就是。”   “科兹。”诸婴双腿夹了夹马肚,纵马跑在了头里。   虽然没有明说,科兹也明白这是临战的信号。瞟了眼声色不动的上将军,科兹心中有点凉。这位上将军三十还不到,比自己还要年轻,可是岩石一样的面容却显得比他苍老了一倍。若是诸婴走在市集里面,再也没有人会多看他半眼,战火中未老先衰的面容满目皆是。这样不起眼的人物,难怪以往朝中多有人以为诸婴不过是皇帝因为诛杀了他父亲而心怀愧疚的受惠者。即使在天水之战以后,也还有很多人觉得这个傻小子不过是捡到了诛杀敌酋的好运气才破格由羽林骑都尉跃升为上将军的。但科兹很清楚,这个大晁最年轻的上将军可以让自己磨得起了茧的心灵都生出寒意来,绝对是个不寻常的人物。   地势平缓的夜北高原在辟先山这里中断。自山口向南,几十里都是急降的陡坡。去年先行南下的河络已经修整过这里的道路,好歹能走两辆大车的峡道在断崖和峭壁间盘旋。   成渊韬立马山口,用力眺望,视线却只能到达三里之外的峡道转折处。他有五百骑兵。要是过去打仗的时候,这点人马还不够皇帝打个喷嚏的。   夜北既平,皇帝解散五军,常备军力就大大削弱了。这次迁入越州的夜北人有十二万,一同南下的越州军总计也不过万二之数。去年两万河络和两万步军作为前导修路搭桥,夏末就已经出了夜北。押送夜北人的就只有万二步骑长长地拖在队伍的两侧,在任何一点看起来都是稀稀拉拉的。作为前锋,成渊韬手里能有五百骑兵已经很体面了。   体面归体面,这五百人即使沿着山口两边排开,也只能覆盖几百步距离。成渊韬抬头仰望山口两边的峭壁,只仰得脖子发酸,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战场上厮杀了那么多年,成渊韬也算是纵横天下了,这样险峻的山势他见得还真不多。   “猴子,上将军说的是:前锋营控制山口,保证通行秩序?”他再问一遍曾猴子,其实这个兵一向可靠得很,成渊韬自己明白。   “回将军,上将军说的是:前锋营控制山口。”曾猴子是个合格的令兵。   “这种山口怎么控制?”成渊韬叹了口气。要是山上有敌人的弓箭手滚木擂石,别说五百骑兵,就是五千填进去也是转眼玩完。不过说起来,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人敢跟大晁的军队过不去。这么一想,他心下踏实多了。可不是么,就算真有贼子,要爬上这样的峭壁也是不可能的。   他回头望一眼,长蛇一样的队伍延伸到视线尽头。十多万人哪!只怕一天都过不完。成渊韬下了决心,就让这五百人沿着山口排开,摆一个仪仗吧!   许多前锋骑兵都认为混乱的起因是轻骑校尉杨土豆的一句无心快语。   那个时候夜北人混乱的前队刚刚走进前锋们的仪仗,杨土豆兴致勃勃地驱马走近队伍,挑开一辆篷车的布帘往里面张望——前锋营离大队一直有些距离,他没有太多接触夜北人的机会,要知道夜北是出名的美女产地,更何况对于所有藏在布幔后面的东西,他都保持着高度的好奇——迎面撞上的是几道惊恐中夹杂着愤怒的目光。   “你做什么?!”干瘪的祖母试图用身体遮住她的两个孙女。那两个小女孩子目光清澈肤色洁白,可即使在杨土豆看来也不过是没有长开的孩子而已。   “不做什么……”杨土豆尴尬而无趣地找话头,“这就要出夜北了嘛……”   至于下面说了什么,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因为那个看起来好像一块杏子干的老女人忽然以与其年龄不协调的速度跳了起来,拖着两个孙女的胳膊跳下了篷车。   “去看一看哪!”祖母抬头望着高耸的山崖,用力推那两个孩子,“爬上去看一看,这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夜北啦!”   两个孩子显得有些迷惑,她们畏缩地抱着肩头,不敢抬眼看挡在路边的骑兵们。   “去看一看!”祖母大声喊,她尖锐的声音划破冰冷的空气,让杨土豆起了一背的细疙瘩。祖母抓起了两条小胳膊,“快走!”   “不许去!”杨土豆回过神来了,后面的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天边,这里的堵塞不知道将会给行进带来怎么样的混乱。“不许乱跑!”他用胯下的战马堵住了去路,隐隐约约知道有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坐在高大的夜北马上往下看,老人和孩子显得尤其渺小。   杏子干一样的祖母根本不理会杨土豆的威胁,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只是催促着自己的孙女们:“快走快走。”这个时候杨土豆才发现他的坐骑其实根本没有挡住谁,因为孩子们只是稍稍弯了弯腰,就从马肚子下面钻了过去。   “不许去!”老人和孩子的无视彻底激怒了杨土豆,“找死吗?!”他手腕一振,蛇信一样的雪亮矛尖抵住了祖母的咽喉,“快把小孩叫回来。”两个孩子跑出几步又停下了,无助地望着她们的祖母。   祖母轻蔑地看了看高高在上的骑兵,对孩子们喊:“去!再看一眼夜北!”杨土豆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个老太婆居然能发出如此嘹亮的喊声,他的汗下来了,余光里,缓缓蠕动着的队伍似乎停住了。   “不许喊!”杨土豆歇斯底里地吼道,手侧了一侧,想用矛背压住祖母尖锐的嗓音。他的力量太大,即使用的是刃背的缓锋,也还是划开了祖母的咽喉。老太婆的喊声忽然中断了,她双手捂着脖子,慢慢坐倒在雪地上,一丝丝鲜红的血线从指缝间渗出来。   “奶奶!”两个小女孩大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杨土豆咬牙切齿地骂,他清楚自己手上的分量,老祖母并没有性命之忧,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控制住局势。他双腿一磕马肚子,转向小女孩的方向。   夜北马身形高大,杨土豆探身出去也触摸不到小女孩的头发。他恼火地跳下马来,把长矛插在雪地上。“好了好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你们奶奶没事。”若是以往,这样喧扰的战俘只怕早已经被他的矛尖洞穿,可是面对这样冰雪可爱的小姑娘,连杨土豆的心头也不由软了些。   “奶奶呀!”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顾不上奔逃,被杨土豆一个接一个地拎到了马背上。他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转过身来,才松弛下来的面孔顿时僵硬了。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伙伴们紧握着武器,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铁青。骑兵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他们看不明白那些目光中孕育的意味,但是巨大的不安悄悄流泻到心底的每个角落,多年征战给了他们体味危机的能力。   “我们去把奶奶扶起来。”杨土豆捏着嗓子努力柔声对小女孩说,试图让他们安静一些。他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些目光,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扳住鞍桥。   然后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好像冻结已久的冰河上裂开了第一条缝。他忍不住转向人群,脸色灰败。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像是梦中发生的,一幕一幕流动得缓慢而真切,却永远不能触及。他看见黑压压的队伍忽然崩散,所有的人都在努力跑向两边的崖壁。他知道自己在大声斥骂,耳朵里却什么也听不见。   成渊韬恨不得一刀砍下杨土豆的头来,不过眼下更岌岌可危的是他自己的头颅。他早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跪在雪地里不敢抬头。如果他抬起头来的话,也许会看见诸婴的眼神——其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冰冷。   诸婴眺望着山口,越来越多的夜北人正离开大队,攀援着覆盖着冰雪的绝壁。前锋营的骑兵们正忙忙碌碌地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徒劳地把人们赶回队伍中去。   “上将军?”虎威将军方介士投来探询的目光,“再不动手,就真控制不住了。”   “嗯。”诸婴苦笑了一下,已经晚了。他的反应并不慢,但是夜北人比他更快。   方介士转头对跃跃欲试的卫兵们高声下令:“襄上营听好了,备弓!”   成渊韬猛地直起腰,粗声打断了方介士:“军正且慢!”他望一眼诸婴的脸色,慌忙又跪了下来:“上将军,卑职失职,前锋营自当尽力约束。”   诸婴摇头:“你能约束得了,我还来做什么?”   还是大冷的天,成渊韬额头汗涔涔的一片光亮:“卑职不敢,只是……只是那些夜北人都是些女人孩子……卑职以为……”   成渊韬自己的刀刃上血色新鲜,他杀死了两个疯狂的妇人。至于前锋营那些骑兵战士,他不知道他们杀死了多少人,只是清楚地知道这疯狂的杀戮完全没有能震慑到潮水一样涌来的人群。面对毫无反抗眼中只有崖壁的夜北人,久经战阵的骑兵们也忍不住手软。   方介士冷笑:“你以为?!你以为完了,人都死光了。”   成渊韬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双拳握得发白,却听见诸婴说:“不要吵了。”顿了一顿, 又说,“人都要爬上半山腰了,襄上营也吃力,方将军且控制住后面的队伍再说。”   方介士指着山崖急问:“那些人呢?”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头顶一黑,脖子里冷飕飕地灌满了风。有人在头顶笑道:“那些人哪用得着襄上营啊!我们就打理了。”   满天都是黑色的羽翼,科兹和他的羽人已经鼓着翅膀飞到了空中。弓箭在手,科兹只给诸婴行了个半礼:“上将军,我去了。”诸婴颔首道:“那交给你了。”这一队羽人是诸婴手中的精锐,用于狙击暗杀向来不曾失过手。诸婴如此说法,显然是要速战速决震慑人心。   成渊韬跳了起来,指着科兹大吼:“都是女人孩子,天梭你这鸟人,下手亏心不亏心?”   “咦?原来成将军刚才没有杀过人?”科兹笑道:“打了那么多年仗,成将军原来都不亏心的。”   成渊韬顿时一愣,嘴皮子动了动,竟然说不出话了。杀人他自然不怕,可是这情形下,杀人又有什么用处?无谓,难道也杀光涌去山边的夜北人才算数?在他的心底,还有更细微的一个声音:就要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了,看一眼也不算过分吧?   诸婴皱了皱眉:“哪里这么多废话!”   科兹笑道:“不是给成将军讲道理么?”嘴上说着,动作可没耽搁,挥动着一双漆黑的羽翼急速飞去,到了“道理”两个字,几乎都听不清楚了。   成渊韬急得双眼都红了,怒视着诸婴道:“上将军三思啊!!”   诸婴神色森然:“成将军,若没有你的失职,需要我动用科兹将军的长弓么?”   成渊韬心下一寒,一时说不出话来。   诸婴望着远处挥舞的羽翼,轻声说:“咱们在夜北杀的人可不少了,怎么就差了这几个?”   成渊韬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在雪地上。   “上将军。”中军一骑快马高呼着赶来。   “上将军!!”一骑青马超过了卫兵疾驰而来,“上将军,等下!!”声音清丽甜美,竟然是个女子。   诸婴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用说,那是青蘅公主。   诸婴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漠然凝视着飞去的羽人。   “上将军!”青马掠过诸婴面前,一个苗条的身影闪身落马,身手利落不逊于诸婴手下的骑兵,让骄傲的骑兵们忍不住喝一声采。那女子脚下不停,伸出双臂,拦在了诸婴马前。   “请不要伤我族人。”竟然是命令的口吻,那甜美的声音中蕴含着说不出的威严,分明就是皇家气派。   “是。啊!不……”有两名骑兵竟然脱口答应,接着猛醒过来,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们的上将军。   诸婴恍若不闻。   “听见没有,诸婴。”恼怒的青蘅直呼他的姓名,“叫羽人们回来,不然……”她的面色绯红,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   士兵们几乎不曾看见过没有戴着面纱的青蘅,这时候骤然看见,如此明艳的颜色几乎遮蔽了他们全部的视线——直到诸婴的马鞭挑开了这一抹绯红。   “不然如何?”诸婴凛然道。   “……”青蘅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却依然不屈不挠地对视。   “公主,晚了。”诸婴指着羽人们的方向,“你看……”   远处闪了一闪,标的的山崖上又闪了一闪,那是科兹的银箭特有的光辉。百余只黑色的羽翼在空中挥动,却没有一个人中箭跌落。高耸的悬崖似乎动了动,似乎又没动,然后有很奇怪的沉闷响声传了出来,这次,那悬崖顶上的积雪明明是在滑动。是雪崩。   科兹·天梭·奥列格勋爵大人是奥列格家族的继承人,在羽人中是最高的贵族,虽然你从他的模样上绝对看不出来。   如果使用完整的羽人称呼,绝大多数的士兵都会在念到一半的时候舌头打结或者气息中断。“科兹”这个称呼是诸婴专用的,除了这位年轻的上将军,甚至连大晁的皇帝都只称呼奥列格勋爵的中名——天梭。   天梭的绰号来自那壶银箭。尽管羽人们大多使用同一种样式的角端弓,但是不同家族的箭羽却是不同颜色的。除了奥列格家族典型的黑羽箭,科兹还有一壶银箭,九枝箭上镌刻着不同的咒语铭文。每一个时辰,科兹都有一枝对应当时天顶星辰的银箭。这一箭射出,天下没有任何一块盾牌任何一件盔甲甚至任何一种秘术的防护能够抵挡。这只是风闻,可没人想验证六枝天梭的锋锐。在北方朔方野的那次大战中,科兹的银箭穿透了两名重甲的夸父和他们手中的盾牌,这已经成为了军中的传奇。   科兹缓缓挥动着羽翼,看着咆哮的冰雪冲下山崖,毫无障碍地吞噬着那些正在攀援山壁的夜北人。   山势险峻,光溜溜的山崖上没有多少地方可以攀援,可那些疯狂的夜北人竟然不屈不挠地爬了上来。他们大多是些半大的孩子,很多还是女孩子,而山下密密麻麻站着更多的老人和妇女。   徒劳无益!科兹是这样想的。就算爬上了山巅,又能看见什么?夜北高原并不平坦,他们的视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会被天水外围的丘陵遮断,更何况山巅还满是云气呢?   对于种种愚昧近于疯狂的举动,科兹一向不假颜色。他对夜北人,就像对其他任何民族或者种族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厌恶。但是激情,尤其是失去方向的激情,不过都是多余的麻烦而已。   看着密密麻麻的黑点在冰雪中消灭不见, 科兹没有一点点的负担:“若是混乱延续下去,夜北人自己踩死的同胞都比这雪崩消灭的更多。”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如果懂得这个计算,成渊韬就不至于那么头脑发热了。他想着,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确实,对于绝大多数军中的同僚,科兹都没有足够的尊敬,不管阶级比他高或者低。   天梭的射击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崩塌的冰雪覆盖了最混乱的那部分人群,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山口的通路。最重要的是,这个威慑立杆见影,另一侧山崖上攀援着的夜北人几乎是立刻调转了方向。血淋淋的教训总是最容易被人们接受。   看见过雪崩么?   起先只是很小的一块雪团坠落,它翻滚着跳跃着,敲打着身下的冰雪。而那些完整坚固的冰雪竟然会被它唤醒,好像是才睡醒的巨人们轻轻躁动起来,缓缓地破裂下滑。突然,在某一个瞬间,这些蠕动着的白色巨人狂暴了起来,它们猛地窜起,大步向山下奔去,惊醒更多更大的巨人。这就是雪崩了,这是一座冰雪的山峰在奔跑,挟带着沉闷的雷声,卷起满天的白雾。那种气势简直像是世界的毁灭,相比之下,冲锋中的百万雄兵也不过是小玩闹而已。   哪怕是最快的快马,也会在瞬间被追上被吞没,更不用说这些糊里糊涂的夜北人了。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山崖上的人就已经被覆盖。   “跑啊!”杨土豆听见自己和所有人一起大声喊。惊慌失措的人群总算想起调转方向,像一锅沸腾的粥。可是还没有等他们发动全身的气力,无边的白色就已经盖了下来。   到了山下,奔雪的势头终于开始衰减,没有了山壁的拘束,它们四处流淌,慢慢降低了速度。在前锋营骑兵的马蹄前百余步的地方,冰雪终于停住。曾经人头济济的山崖下一片洁白安宁,干净得有如创世之初。   杨土豆茫然地勒着马嚼子,心下冰凉一片,鞍子上的两个小女孩子已经吓傻了,连哭声都忽然停住。有那么多的人从他的身边奔向山崖,现在却像退却的潮水一样又经过他的身边,回到了队伍中去。杨土豆清楚地看见他们脸色的变化。   刚才那些苍老或者稚嫩的脸上满是狂热和期盼,那是压抑已久的迸发。正是这样的神情拦住了骑兵们手中的兵器――鲜血不但不能阻止这种迸发,反而会把他们自己也卷进去。可仅仅那么一会儿,这种狂热就被奔泻而来的冰雪冻结了。杨土豆看见车队一点点恢复了最初的模样,经过身边的夜北人惊魂未定,愤怒和伤痛被恐惧封入心底,他们终于又想起了:他们不再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是一群由人驱使的奴隶而已。而身边这支甲胄鲜明的军队可以在呼吸之间粉碎他们最顽强的抵抗——这是多么悬殊的力量对比啊!   甚至在前锋骑兵们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夜北人的队伍居然又开始缓缓向前移动了。   杨土豆用力闭上嘴,策马走入夜北人的队伍。那老祖母已经被人群踩成了肉齑,他不知道应该把这两个小女孩子交给谁。   “土豆。”曾猴子喊他,指了指身边一辆载着好几个孩子的大车。   杨土豆猛醒地点了点头,看着曾猴子,驱马迎了过来。双马交会的时候,两个人都忍不住压低声音探问:“死了多少?”   “到底死了多少?”方介士回过神来,大声问正在降落的羽人们。   诸婴瞪了方介士一眼,却没说什么。老实说,科兹这样干净利落的处理也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如果不意外的话,方才的雪崩大概也吞没了几名努力维持秩序的骑兵。他的面色暗了一暗,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青蘅公主。”科兹冲青蘅咧嘴一笑,“你猜你的族人自相践踏会死多少?”   夜北人的车队中一阵骚动,青蘅脸色苍白地怒视科兹,冰蓝的眸子好像燃烧着火苗。科兹却毫不在意,目光不能杀人,即使是秘术师的目光。他缓缓收起羽翼,抓住了马缰绳,用探询的目光望着诸婴:“走么?”   “走……”青蘅的声音嘶哑沉郁,她调转马头,再也不看这些人,默默朝她的篷车走了回去。   诸婴的心里有点不踏实。夜北人这样快的恢复平静,在他看来并非什么好事情,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皇帝传剑五军的意义的。有些民族可以征服;有些民族也许只能灭绝。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士兵和黑压压的夜北队伍,背上忽然有些发凉。   “上将军也嫌我出手太重么?”科兹靠近他的身边,小声问,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诸婴沉吟了一下:“皇帝解散五军,你也知道……”他想了一想,没有把话说完,微笑道:“你那支箭呢?”   科兹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看来要等到夏天融雪了……”想起诸婴前一句话,他忍不住摇头:“所以他是皇帝嘛!我们又不是。”   诸婴摇头:“走吧,到了夏阳再说。”用力看了成渊韬一眼,竟是什么也没有说。   好一阵子,成渊韬才反应过来,诸婴竟然这么轻轻松松放过了自己。他试图站起身,双腿早跪得麻了,一时竟然站不起来。他半跪在那里,望着山口,心里头一片空空落落。 二 夏阳   ××××××××××××××××××××××××××××××××××   五年春,传旨天下,立九州大都护,册封属官百人,列置州县。   ……   九州大都护者,多以五族领其旧地。是故河络领宛州,夸父领瀚州,羽人领宁州,唯中州都护以金殿神武左将军兼之。……又以云雷澜越四州蛮荒故,都护府下设羁糜府州或都督府。是故,如澜州安东五镇者,皆羁糜都督也。   ……   于此天下无战祸之忧矣。   《晁史·九州都护府书》   ××××××××××××××××××××××××××××××××××   ……各路贡献珍物者众。有青鸾者,栖息雪桐,饮食风露,能万里传书而不失;有白鹿者,足下生莲,面帝则跪,以角轻触之;有赤龟者,能吐红花,做人言,呼万岁;此三物为皆称圣灵,帝以为祥兆,蓄于天华苑。   《志异记》   ××××××××××××××××××××××××××××××××××   头一枚就是这桩故事。他终于想起了什么,尴尬地望着妻子:“阿怜,那个时候……”   阿怜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神情。“是夜北人作乱啊!”   他苦笑。不是作乱又能怎么说呢?科兹说得不错,如果没有及时控制局面,辟先山口留下的可能就不是雪崩埋葬的那几百人。可如果他是将要离开家园的夜北人,也会不顾生死地去攀援那冰雪封冻的绝壁,只是为了再看一眼曾经的家园吧?只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如果”。   阿怜叹了口气,两个人的立场本来不同,她知道自己的闷气并没有去处。犹豫了一下,她问出了那个在心里头埋藏了许久的问题:“真的是七百多人吗?”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迁徙到越州这一路,十二万人最终只剩下不到六万,一路上损失了多少人?是不是七百很重要吗?这不过才是开端而已。   “你是不是因为那个事情才让天梭走的?”阿怜显然知道他的心思,挑开了另外一个话题。   “当然不是。”他想,可是他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有说出这个“不”字来。斟酌了一下,他谨慎地说:“你只当科兹心狠手辣,可若没有科兹那一箭,你以为那些人就不会死?”   阿怜摇摇头:“道理或许如此,情理却不是这样。谁会对闯进家园的人说:谢谢你没有把我家人杀光呢?”   他沉默。阿怜说的是对的。然而他也知道,科兹做的是对的。问题仅仅在于,那些对的事情是不是真的都是对的?回头看一看,想法固然与那个时候不同,可是结果并不一定能让过程显得合理。并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无法回答阿怜那个问题。让科兹离去,是不是真有那一层关系呢?和科兹一样,他的青春也是在杀戮中度过的。如果那天上阵的是自己,他未必不会作出同样的判断来。只是科兹那种理所当然的样子却多少给他心里留下一点疙瘩,他想自己的确是衰老了,也许在天水之战那一刻就衰老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再说就会触及那个危险的问题。这么多年,每次触及那个问题,还是会让他们痛至骨髓。有些伤口,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头一枚聆贝就是这样要命的内容,他刚才还高涨的兴致忽然烟消云散了。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檀木盒子里摸索了良久,他终于勉强笑了笑:“我们再听一个好不好?”   “好。”阿怜回报一个开解的笑容。   他又摸出一枚聆贝。这会是哪一天记述的呢?他望着妻子尽力舒展的眉头,心中一片柔软:“真希望这个是中白山上的呀。”那枚聆贝在他指尖翻滚,就是跳不出去。   猜出了他的心思,阿怜坐到他的身边来:“咱们到宁浪多少年啦?”   “九年零四个月。”   阿怜伏在他的膝头:“九年多了,你还放心不下么?”   他轻轻抚着妻子的长发,低声说:“怎么会?”   怎么会放心得下呢?他自嘲地想,若是真的在乎一个人,那就分分刻刻都放心不下,一颗心都围着她转,哪里有停息的时候。就算再小的不开心,他都不希望落到阿怜的身上。可这些聆贝,他知道,记载的是一段怎么样的故事啊!   阿怜望着他,温言道:“喜欢不喜欢,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们还能忘记了不成?”说着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他点点头,心里倒真是想把一些事情忘记。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有时候比发生过什么更加重要。可这不是由人定的。他的食指又弹了弹,殷红的聆贝活泼地跳进了炭火。   “六月初四,晴。今天到夏阳城外,一个人也没有见到。麻烦罗德在城外的山冈上设了野宴,他给我看了帝都来的帛卷。”   ××××××××××××××××××××××××××××××××××   如果只算路程,夏阳城距离辟先山口不过只有两百余里。可是这两百里的距离后面,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站在银松岗上往下望,白色的夏阳城沿着山坡缓缓铺开,把碧蓝的夏阳湾抱在臂弯中。城外是一片一片齐整的梯田,莜麦都已经抽穗了,顶着满头火焰一样的翠绿麦实在风中波浪一样地起伏。   科兹眯着眼睛打量着周围华盖一样的深绿树冠,金色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到柔软的开满了碎花的草地上来,清澈的溪水在白色的碎石上欢快地奔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被森林的芬芳充满。   “真是好地方。”科兹喃喃地说,这份安逸和遥远北方的家乡是那么的相似,“可惜……可惜……”他没说可惜什么,身边坐着的几个人却都露出了几分古怪的表情来。   “有趣,”麻烦罗德似笑非笑地说,“天梭大人也会说可惜。”   科兹很感兴趣地盯着眼前的小人儿,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句:“可惜。”这一声可惜的滋味与方才大大不同,露骨地带着威胁的意味。   麻烦罗德纵然是个硬脑壳,也被科兹的目光看得多少有些不适。他挥了挥手,恼火地扭头张望:“上菜了!怎么那么拖拖拉拉?!”隐隐约约就觉得科兹刚才盯着看的咽喉处有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我们没那么饿……”方介士气鼓鼓地说,用力把腰刀“啪”地一声丢在了白木案上,站起身来,“你倒是说清楚……”   “不急。”麻烦罗德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已经摘下了快弩的几个河络卫兵,“方将军果然是皇家贵胄,自然没有什么没有尝过的美食;不过我这道菜,只怕诸婴将军都没有吃过呢!”   方介士又不是个迟钝的人,当然听得出麻烦罗德话中的挑拨意味,这下勃然大怒,一只手狠狠地拍了下去,还没触及桌面,就被科兹牢牢捉住。他望了一眼诸婴责备的目光,咬着牙把一串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科兹忽然摸了摸肚子,感叹道:“快点上菜也好,这些天只是肉干干肉,解手也是一身臊气。”他说得直爽,听得河络卫兵们不由笑出声来,只有这边的诸将才知道他不是说笑——这一路南下的大队,当真是臊气冲天的。   “这道菜,大概不好吃啊……”诸婴盯着麻烦罗德不怀好意的灰黄眼珠,心里的阴影越发弥漫。   “好吃不好吃,看了才知道。”麻烦罗德也不笑了。诸婴没有回话,桌面上一时僵持下来。   “菜到了。”一名河络卫兵托着一个极大的银盘走到桌边。那银盘上还盖着雕刻精美的鎏金盘罩,看起来很是沉重。那卫兵的身量也不过是银盘的大小,盘托在手里竟然稳稳当当没有露出吃力的神色来。这又是麻烦罗德在偷偷示威了。   “乖乖。”科兹惊叹了一声,“这么大个盘子,难道下了夜北还要吃烤全羊?”   “烤全羊我们这里是没有,”麻烦罗德笑道,“烤鹅就有好大一只。”说着揭开盘罩,登时香气扑面,银盘上果然卧着一只烤禽,大约天鹅大小,抹了蜂蜜的皮烤得金黄悦目,看着就香脆可口。   几个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刚才看见银盘那样巨大,人人心中都在转着同一样的念头:可别是卡巴巴。   卡巴巴本来是窖烤的巨鼠,是河络的美味,然而现在的意义大大不同。据说前代河络被前晁击败,死伤惨重,阿络卡就只身前来求和。第二天,前晁王说接受求和,赐给河络佳肴卡巴巴一道。河络们打开送来的食盒,赫然发现里面坐着的是被烤熟了的阿络卡。自此卡巴巴的意味等同于灭族,百年间河络也反送给人族数次。不管在河络还是人族,卡巴巴都成为一个凶恶而禁忌的词汇。   自从诸婴所部到了夏阳城外,还不曾见过一个人族的军民,更别说夏阳经略使左近天,人人心里都觉得不安。麻烦罗德不许迁徙的夜北人和越州军靠近夏阳,在银松岗设了这样一桌野宴,就是白痴也想得到“宴无好宴”四个字。看见那个银盘的时候,诸婴几乎立刻想到:若是银盘里装了烤熟了的左近天,那该怎么办?麻烦罗德虽然是旧识,毕竟不是一个种族,有些事情真是猜测不出,比如这一桌野宴。   一只烤鹅,虽然不知道麻烦罗德的意思是什么,总是比烤熟了的夏阳经略使容易对付得多。刚才还摩拳擦掌的科兹脸色忽然阴了下来,成渊韬暗暗觉得奇怪,手下可没停。这点他和科兹一样,不管过一会儿是打是和,他从来不让下一刻的事情耽误了眼下的享受。   才朝烤鹅伸出漂亮的银刀,忽然听见一道劲风,他的手腕划转。“叮”的一声脆响,他的银刀刺穿了飞来的一只银盘。成渊韬皱起了眉头:“方将军,难道吃饭也要按品秩次序么?”方介士对他不循阶级的作风向来有意见,他一向只当不知道,这会儿肚中饥饿,终于忍不住发作出来。   方介士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指着那只烤鹅颤声说:“这个……这个是……青鸾吧?”   “青鸾”两个字出口,四周“乒乓”一片乱响,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只有麻烦罗德安稳地坐在那里,拍手笑道:“到底是羽林方将军,连拔了毛的青鸾都认得出来,果然好眼力。是不是再看看我们河络还有什么大手笔啊?”   方介士的目光在场中游移了一阵子,落在眼前。他伸出手去,轻轻用指节敲击面前的白木案。这木案颜色清新,花纹极其繁复美丽,他坐下的时候就觉得奇异——皇宫大内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木材。“叮叮叮”,敲击木案的声响如同鸟唱溪鸣,悦耳动听,果然是雪桐。方介士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里只是喃喃地说:“反了,真是反了。”   青鸾是种鸟。它的体形不算庞大,翼展却有一人多宽,飞行极为迅速。可青鸾不是一种寻常的鸟,它鸣声清越,只饮清泉水食雪桐花,特立独行,有王者风范。尤其特别的是,青鸾一旦飞起来,不分昼夜都不会停止,只有看见雪桐树才会落脚。雪桐树也是很稀有的树种,只生长在宁州地方很小的一片森林里,虽然一年四季繁花似锦,却几乎不结果实。如果用酒养着,一两年的功夫就能长得合抱粗,亭亭如盖,非常美丽。雪桐木有自鸣板的称呼,用来做乐器的话就是传代的名琴名鼓。北方的羽人王族自古视青鸾雪桐为珍奇,花了大力气培育繁衍,作为王族身份的象征。   大晁国土的广袤,史所未有,虽然有很多地方因为荒蛮的关系边界不明,但从任何一个边陲的重镇骑快马穿越国土也要花费一年以上的时间。通常的信息交通是由各地接力,而重大军情国是如果也这样传递,显然就要耽误大事。   羽人早在与皇帝结盟之初就献了青鸾和雪桐苗作为礼物,如今各州首府都种植有雪桐,从帝都出发的青鸾,只要三天功夫就能抵达任何一个首府。夏阳虽然不是澜州首府,但因为越州无大城,作为南下的大本营,去年皇帝派特使带来一株雪桐苗种植。   青鸾既是传递圣意的信使,这两件东西便都是皇家的禁物,平时都是重兵把守,别说捕杀砍伐,在夏阳城里,除了夏阳经略使定西侯左近天和平山伯麻烦罗德,别人就连碰都碰不得。如今麻烦罗德大犯忌讳,自然不是摆个筵席充阔气那么简单。烹青鸾,伐雪桐,意味着不再接受帝都来的任何命令,换句话说,这就是要举兵作乱了。   从辟先山口下来,南迁的队伍看似平静,诸将却都知道这是隐忍。夏阳以北的百里森林对越州军来说是解脱般的美丽,夜北人却只看见了陌生和遥远。一路过来,大事不出,小冲突不断。诸婴严令各部尽力约束,才勉强平安到达了夏阳城外。原来人人都指望着能在夏阳城好好修整一番,补给休息之后再图南下。要不然,走进夜沼之后,只怕就出不来了。   不料前锋骑兵还没抵达夏阳城下就被河络截住,夏阳经略使左近天始终没有出面,只有麻烦罗德在银松岗设宴给诸婴接风。宴无好宴,人人心里都有几分明白,却终于没有想到麻烦罗德不仅是不让越州军进城,根本就是造反。   围着雪桐打造的白木案,一溜坐了七人。这一刻便只有诸婴和麻烦罗德还坐在那里,就连一向拖沓的科兹也扶着刀柄站了起来。麻烦罗德却好像没有看见剑拔弩张的越州军将领,倒了一杯黑瓠酒,顾自饮了起来。   夜北大战的时候,麻烦罗德与诸婴在中军共事,两个人的脾性多少都清楚。河络虽然好酒,麻烦罗德却是个一喝就上脸的主儿,看见麻烦罗德惺惺作态,诸婴微微一笑,心中不由踏实了些。   “夏阳酒好喝么?”他若无其事地问。   麻烦罗德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突然被他问中要害,忍不住呛了一下,酒水从嘴里鼻子里喷了出来,一脸的狼狈。   “罗德大人,”诸婴走到麻烦罗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来。”身后的河络卫兵怒目而视,手中的快弩都指向了诸婴的后背,他却恍若不知,顾自走到草地的边缘去。   麻烦罗德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挥挥手让手下放下兵器。   “你看。”诸婴指着前方。虽然是夏天草木最繁茂的时候,松林却是清爽干净,一眼就可以望见岗后的谷地。谷底密密麻麻都是营帐,旌旗和号帜遮天蔽日,远远延伸到了谷外。南迁人马近十四万,这山谷里安顿下来的还不足四成。   麻烦罗德看了一阵子,突然笑了起来:“上将军,你唬我么?这些又不是你的兵马。”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错,不是我们大晁的兵马。十二万夜北遗族。”诸婴顿了顿,“罗德大人,夜北大战,我们都是参予其中的,那个声势你可记得?”   “当然记得。”麻烦罗德的神色激动起来。他的部族来自宛州山地,不适应夜北气候,虽然直接参战的机会不多,病冻而死着也近三成。这样惨痛的经历他怎么会不记得?   “夜北七部七十万人口,号称十万带甲。高原之上,一名夜北骑士可以对抗三名平原士兵。”诸婴说,“不知道可以对付几名河络悍将?”不等麻烦罗德回答,诸婴接着又问:“罗德大人手中又有多少可战之兵?”   麻烦罗德没有回答,诸婴并不是要用这些老弱妇孺来恐吓他,但他还没有明白诸婴的意思。   “七十万夜北人,一年之后只剩下这十二万……”诸婴的语调中没有一丝起伏,像是陈述着一桩陈年旧事。   “还有五万精壮在高原上。”麻烦罗德忍不住出声抗辩。   诸婴叹了一口气:“你还真要把那五万数进去么?”   麻烦罗德不响了,那五万男丁是被征去倒掘七海的,这样的工程即使对河络来说也是死亡使命。他也清楚得很,就算那些人能够幸存下来,也绝没有机会和亲人团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麻烦罗德有些愤怒了。   “我想说,罗德大人你真的要和陛下对抗么?”诸婴这样的口吻,只差没有说出螳臂当车四个字了。   沉默了一会儿,麻烦罗德居然也叹了口气:“上将军,咱们在中军枢机那么久,皇帝是怎么样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直视诸婴的双眸,“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真以为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那么多河络的性命来挑战他?”   诸婴愣了一下:“你是说……”   麻烦罗德摸摸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支帛卷来:“本来就是要给你们看的,”他咧了咧嘴,“不过方将军脾气大,我都没机会掏出来。”帛卷正黑色,背面描绘朱红的星纹,正是圣旨的模样。   皇帝早已班师帝都,诸婴所部在天水筹备夜北遗族南迁的事宜,除去秋叶的澜州都护府偶然有羽人信使过来,整整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诸婴都没有接到过直接从帝都来的消息。他疑惑地看了麻烦罗德一眼,接过帛卷。   “接圣旨。”后面一声高唱,正是方介士,他已经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越州军本来是大晁中军外营,惯于野战,不太讲究这些宫廷的规矩。方介士这么一带头,几名将领互相看了看,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单膝跪了下来。   诸婴苦笑了一下,也是单膝跪地,缓缓展开了帛卷,心中那片阴云翻腾得越发厉害。   帛卷被诸婴带回了营地,麻烦罗德本来就没有打算留下它。用他的话说:都不是我们的皇帝,要它做什么?   “恭喜都护大人。”科兹乐了。诸婴升了越州都护,越州军诸将是不是都要官升一级?   没人搭理他,诸婴的帐篷里是一片沉默,尴尬的沉默。如果升官竟然不是好消息,就只有是这样的时刻。   看着大家灰暗的脸色,方介士清了清嗓子:“我还是觉得不能姑息反贼。”   “好!那么就请方将军做先锋攻打夏阳城吧!”成渊韬几乎被他气乐了。   “襄上营愿为先锋!”方介士的头发炸了起来。羽林军一向被视作绣花枕头,他在越州军中也深深感到地位不是品秩阶级可以树立的。稍微被挑逗了一下,他就像点燃的松明一样爆发了。   “方将军要怎么打?”诸婴心平气和地问。   “我……”方介士呛了一下。襄上营全是骑射,对付城池还真是没有什么手段。白天在银松岗上看得清楚,大半年的功夫,河络们已经将土墙打垒的小镇子修建成一座白石堆砌的大城。真是不知道这些小个子为什么总是喜欢那么大的手笔。方介士毕竟不是笨蛋,虽然只是远观,他也知道夏阳城墙的坚固程度只怕不会弱于帝都。   “若是行军野战,别说两万河络,就是二十万也拦不住我的铁骑。”诸婴淡然道,似乎说着一桩家长里短的小事,“可是若说城防攻守,除非我们这里也有河络助阵,否则我实在是不想打这种仗的。我没有方将军的胆色,别说攻城,就是想想身后的十二万夜北遗族,我都冷汗淋淋……”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方介士也只好知难而退。的确,诸婴手里的越州军用来维持秩序都勉强,要是前面打起来后面乱了,那样的场面方介士想起来也是脊骨发凉。他悻悻坐了下去,嘴里喃喃道:“那要是麻烦罗德在背后插刀子呢?”   成渊韬笑道:“要是河络出了城,上将军说了,那时候可该谁怕谁?”   诸婴摇摇头:“麻烦罗德我是知道的,河络不会出城。”   方介士忍不住冷笑:“上将军知道那家伙,怎么没料到他会造反?”   “麻烦罗德我是知道的,可是陛下的心思有谁猜得透?”诸婴苦笑,扬了扬手中的帛卷,“我固然啃不动夏阳城,不过他也吃不动我。他手里也就那两万河络,正该好好保存,回宛州说不定能派大用场。”   帛卷里说得清楚,宛州府大都护封的是越辽山的疾风岩,建水长史却是北邙山的胡子阿九,除去司马是帝都派去的人族将领,宛州大局仍然在河络的手中。   粗粗一看,这是极妥帖的安排,宛州地方本来就是河络的领地,分封河络王做大都护也是顺理成章。越辽山声称有自己的阿络卡,并不承认北邙山阿络卡的权威。两派河络积怨已久,眼下虽然是疾风岩做了都护,然而胡子阿九掌握着最富庶的建水流域,也算公平。仔细数起来只有一桩不妥:越辽山的河络当初是被逼北上的,宛州地方早就没了他们的根基。现在几十万越辽山河络重新南下,其中又多有跟随皇帝征战经年的勇士;而北邙山的河络人数虽然众多,胡子阿九却被剥去了兵权。眼下的宛州固然还是河络的宛州,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河络的宛州了,人族的影子始终站在河络的后面。   只要对河络有些了解,就会明白,这桩不妥几乎是毁灭性的。当年征战四方的越辽山河络回到故土,面对着夺取了自己土地和先辈性命的同胞,又有着大晁皇帝的帛卷……帛卷送来有两个多月了,现在也不知道宛州打成了什么样子。   这道理说得通,成渊韬站了起来:“既是要走的,那我们索性在这里等着。他们又不要夏阳。”   童满坤摇头说:“都造反了,要是取道中州回去,他们哪里到得了宛州?”越州军诸将,以他心思最为缜密。   成渊韬愣了愣:“那……走越州么?路途不通啊!”话音刚落,他自己又“哦”了一声,“原来是要走水路。”   夏阳是天然港,只是经营不久,没有当作商港使用。河络们最善制造,几个月功夫造出海船来并不奇怪。从银松岗上望下去,夏阳城外是一亩一亩翠绿的梯田,到了海边就是新伐的林场,当真富庶便利。若是没有澜州军来讨伐,这些河络大概正好能赶在夏熟的时候启程。算一算,大约也就是两个月的功夫。可是夜北是举族南迁,这十几万人要是在城外那么等下去,就是河络不来理会,粮食也支撑不住。   “这事来得奇怪。”方介士嘟嘟囔囔地说,“麻烦罗德又不是没有来历,陛下英明神武,居然不知道他是北邙山的部族?”   成渊韬大声说:“陛下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情?麻烦罗德又不是北邙山的。”   越州军大多是左军出身,和麻烦罗德是旧识,他既不是越辽山一方,也不是北邙山这一方。这个河络居然声称并不崇拜任何一位阿络卡,也不相信她们的教导。这件事左军将领大多知道。   “罗德大人本来应该与这桩事情无关,”诸婴赞许地说,“不过他再怎么我行我素,总是一个河络。陛下只怕是算失了这一步……”诸将都点头:是啊,谁知道这个被河络们视为叛逆的麻烦罗德竟然会以种族和谐为己任呢?这实在是出人意料。没人注意到,诸婴的声音在最后一个“步”字上忽然坠落,面上掠过一丝恐惧不安。如果用方介士的口吻来说,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算不到这一步?   “荔香也是不能走的。”他脱口说道。   “为什么?”不仅是方介士,连越州军诸将都喊了起来。   “麻烦罗德可以造反……”诸婴还不敢把全部心思都说出来,但表面这一层也够吓人的了,“怎么知道左近天不会?”   想一想,左近天虽然年纪大些,却是大晁军中一等一的悍将,麾下两万将士也是前军余部。夜北一战,前军几乎全灭,幸存下来的这些人绝对不可等闲视之。拥有这样的实力的左近天,怎么会疏忽到让麻烦罗德擅自取得帝都帛卷?又怎么会不动刀兵就被河络们缴下兵刃,轻易逼出夏阳城?麻烦罗德说左近天远走荔香,那不过是半个月的路程。左近天若真是被逼南走,以他的脾性,麻烦罗德这两个月以来得享安逸,那也是件怪事了。就算有觉得这样推测太过草率的,也没人敢于说话。毕竟,如果在荔香碰到钉子,那越州军只怕真要陪着南迁的夜北遗族在这里埋骨了。   诸婴还藏了几句话没说。这帛卷原本与越州军没有直接关系,青鸾也只是来去重镇。但是既然封了诸婴做越州都护,有这两个月的时间,澜州都护府又怎么会没有一点消息?他们手里是有羽人令兵的。联想到麻烦罗德的造反,诸婴的背上冷津津都是汗意。   只是,如果不走荔香,又该怎么走呢?擦着夏阳沿着夜沼的边缘南下荔香,他们是重载的车队,运气好的话大约二十天可以到达。荔香虽然没有夏阳的规模,但也是澜州南境最后一个大城了。这样的长途迁徙,不修整不行,若不去荔香……诸将的目光在粗糙的地图上来回扫视,那就只有掉头北归,就算能好端端回到天水,也是违抗圣意。成渊韬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看来这颗脑袋总是扎得不太踏实。   诸婴的手指穿越诸将的视线,远远落在了南方的一点上。“桦城。”他说。帐篷里可以清晰地听见有人在吸气。诸婴划的是一条直线,从夏阳下桦城,中间是整整一个夜沼。夜沼的图样不知道是用什么颜料画的,一块一块好像凝结的黑血。   ××××××××××××××××××××××××××××××××××   “如此要恭喜上将军了,”青蘅的嘴角是一丝讥讽的笑意,“不对,应该称呼您大都护才是。”   “同喜同喜。”诸婴不但没有被她激怒,反而促狭地笑了。这是涉及夜北遗族死生的大事,以青蘅的智慧,怎么会看不出来,居然还在这里跟他斗嘴,果然女儿家都是小气的。   青蘅果然脸上一阵绯红,编贝一样的细齿咬了咬下唇,说不出话来。   青鸾带来的这张帛卷颇长,大意是天下一统,分封功臣元老,最关键的内容却是设立九州都护府,任命各州大都护。设立九州的动议已经有些日子了,各地的文武官员多少都有任命,大都护的人选却一直没有明确。这是封疆大吏,辖地甚至比过往一个种族的国土更加大。可想而知,朝中为此有多少明暗交战,又有多少人早在心中坐上了这把交椅。   诸婴辖越州军领夜北遗族南迁,原来挂的头衔是越州司马。这是越州都护府下的最高武职,然而兵符是大都护控制的,司马也就是个虚衔。   定西侯左近天是皇帝的宿将,浴血征战几十年,向来是晁军前锋。平定夜北之前左近天就得了夏阳经略使的职务,其实代揽夏阳以南所有国土,一向对这个越州都护的头衔志在必得。   诸婴对此倒没有什么看法。他本是军中晚辈,而父亲跟皇帝的关系,自己心里最是明白。能挂个虚衔,多半也是天水一战的功劳所致。不料这封帛卷中诸婴却成了越州府大都护,还加了一等冠军侯的爵位。 倒是左近天被“另用倚重,金牌急送”,那多半就是被召回帝都去做太平爵爷了。   青蘅是皇帝赐予诸婴的正室,虽然两个人都知道皇帝的用心,毕竟有这名分。诸婴既然做了大都护,青蘅也就成了都护夫人,那也是升了官的。   “青蘅公主。”诸婴正色道,这女子脾气太倔,敢在廷上给皇帝难看,自然也不把他这个空头大都护放在眼里。事关重大,他也不是说笑的人,当下不再逗她,直言道:“夏阳城是进不去了。夜北七部的功课还是要请你来做。”   “为什么进不去?”青蘅明知故问。“将军麾下百战雄兵,屠戮我族好像捏死个蚂蚁,难道还怕了那些小个子河络?”   诸婴知道青蘅始终是为了辟先山口的那一箭,当下一口气涌了上来,冲到嗓子眼上却又退了回去。铁面诸婴的名头在整个大晁军中都是响当当的,到了青蘅的面前他却要陪上笑脸,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望着青蘅冰蓝的眸子,他无可奈何,暗暗想:“红颜祸水才是正理啊!”   想是这样想,话可不能这么说:“河络若是固守坚城,我自然是怕的。”   青蘅的脸上隐隐又是一丝不屑。   不等她说话,诸婴就打断了她,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外面的营帐都圈了进去:“我不是为麾下兵将害怕,我怕的是夜北就此灭族。”   “哈哈哈!”青蘅拍手笑了起来,“原来上将军是我们夜北人的救星……”   “青蘅公主。”诸婴的脸拉了下来,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几乎是鼻尖碰着鼻尖,他的呼吸让青蘅一阵心慌意乱,却还是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地回视着诸婴。“七、海、怜,”诸婴一字一顿地说,“你记得就好!我既然杀得了七海震宇,难道杀不得他女儿?我知道你想激怒我,这也不难。只是我想问问你,你若现在求死,当时又何必为族人换命?!”   他抓着青蘅的双肩,举到自己胸前,狠狠地看了一阵子,抛回榻上甩一甩袖子大步离去,帐幕外远远传来他冰冷的声音:“有没有夜北人的意见,我们后日都开拔,你自己看着办。”   青蘅轻轻抚着双肩,那里已经被诸婴捏得黑了。她望着晚风拂动的帐幕,呆呆站着,眼睛里两滴大大的泪水转来转去,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她紧握双拳,喃喃自语:“阿爹,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   帐篷不是七海震宇的金帐,人也不是那些剽悍的人。青蘅环视一下四周,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和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然而这就是夜北七部剩下的全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他们也许老了,但是他们经历的更多,也许更明白应该怎么做。   沉默,还是沉默,老人们脸上都是木然的神色,没有人开口。   “洛长老。”青蘅压了压心中的不耐,柔声问,“您指教一下,眼下怎么好?”黑水部是夜北遗族中最大的一支,洛活喜的意见会有很大的影响。   “不敢当不敢当。”洛活喜一双手摇得像风车一样,“我怎么敢指教大晁的青蘅公主,哦,眼下是都护夫人了。不敢当不敢当,乱说话要折寿的。”   青蘅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早知道这事情不好商量,但是洛活喜的言语还是深深刺入她的心头。   “说话不要太过。”素巾部的白老太太有些看不过去,“阿怜她也有难处。”   “哦,原来都护夫人有难处,那我们当然应该体谅,”洛活喜阴阳怪气地说,“都护夫人,您说吧,要黑水部都去做活祭么?”   “喂喂,”白老太太不乐意了,“要不是阿怜,你儿子,你们黑水部的男人现在都……”   “我儿子?!”洛活喜暴怒起来,“我儿子掉了脑袋也是在我身边,我陪着他一块死! 不错,他那时候逃了一命,可现在还活着么?你们谁,谁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还活着?还活在咱们夜北?”   众人的脸色都灰暗了。最后一次见到亲人是去年的秋天,半年过去,谁也不知道逃过第一次屠杀的人是否要面对第二次第三次。   “我们夜北汉子,便是死了,也是站着死!不会为了苟延残喘去舔那些蛮子的屁眼。我们的都护夫人呢?看看,自己的族人被这些狗兵惨杀,她居然还有脸让我们和狗兵们配合好好南下。青、蘅、公、主!啊!我们离开夜北越来越远了,你知道么?我们离开七海震宇埋骨的地方越来越远了,你知道么?”洛活喜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青蘅,“你不知道,你是大晁的公主,你是杀父仇人的老婆!”他一把抓起青蘅的胳膊,掳起袖子,雪藕一样的一段胳膊洁白无瑕,“你都摸到仇人的床上去了,还有脸来跟我们说话?!”   青蘅只觉得一个接一个的霹雳落在自己的头上,天旋地转,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用力挣回胳膊,带着哭腔说:“我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样也说不下去。众人都看着她,用各种各样的目光。   “我是……七海部的七海怜。”她颤声说,她低下头,又抬起来,声调恢复了平静,“夜北七部还有十二万人,还有七海部,还有黑水部,还有素巾部……只要我们还有人,我们就还有夜北。”她抚着自己的胸口,“在这里,永远都在这里。你们想跟这些军人拼命?一路上怎么都没有拼?现在要拼,拿什么拼?用脑袋去撞钢刀么?夜北七部,夜北就是人哪!只要人在,心里有夜北,谁也不能把夜北夺走!”   帐蓬里一片沉寂。良久,有人举起了手:“我来说说。”   ××××××××××××××××××××××××××××××××××   “风羽经天翼,鹤雪纬云汤。”高个的男子背倚着松树,望着夜空喃喃地念,他的声音中微微有些寒冷的笑意,却又透着一丝焦虑。   “笑什么?”诸婴在他身边坐下。   “你不觉得有趣么?”高个的男子早已察觉他的到来,头也不回一下,“陛下早年最烦文人骚客,眼下居然自己也摆弄这些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诸婴默然片刻,舒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早年陛下只是战场上的英雄,眼下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英雄有很多,皇帝就只有一个,你说他还能是早年的模样么?”   那男子也不回话,两个人又陷入沉寂。   良久,诸婴举着手指掐算:“云羽经天翼……涅尔特、斯达克、佐慈、奥列格……按陛下赐给的羽人五姓算,奥列格家族正好是天。天梭,你倒方便,已经有个现成的人族名字了。”   科兹笑道:“是啊,斯达克家族倒是有个都护,不过还真想不出那家伙会改名叫什么,叫羽毛么?”他笑得爽朗,却能听出胸中的不平意气。   诸婴说:“羽氏为都护,云氏为庶民。你们天氏家族是云氏的旁支吧?你……想回去么?”   “云羽之争?”科兹摇摇头,惨然道,“不过我倒是能体会罗德那个家伙的心思。”   “明白。”诸婴点头,“带上你的人,去吧。”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仗都打完了,还是太平不下来?”科兹终于露出了不忿。   诸婴想了想:“你记得我父亲么?”   “界博士?”科兹露出肃然的神色,尽管界海天殿前枭首,在军中仍然颇有威望。   诸婴点点头:“我记得那时候我父亲给我看过一封进疏,要我记住,里面有八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疏民,争党,弱军,薄税。”停了一下,他接着说,“那时候我只知道打仗,可并不明白这些事情。”   “疏民,争党,弱军,薄税……”科兹喃喃复述,长叹一声,“上将军,你早都知道了?”   诸婴犹豫了一下:“你说皇帝么?我不知道皇帝是什么。然而陛下……就是陛下我也猜不透啊!”抬头看,夜空明朗,黑丝绒般的一片。这是月仲,暗月最盛大的日子,那暗月是这样贪婪,生生把星辰的光线都吞噬进去,只留下明月一轮。   科兹离开了松树,月光里,他的肩背上无声地展开巨大的漆黑的羽翼。他凝视着诸婴:“上将军,夜沼不好走,我帮不上了,你……小心。”   “夜沼终究不过是一片死水,深不过人心。”诸婴用力握了一下科兹的肩膀,他忽然笑了一下,“谁说天梭无心了。” 三 寻舟   ××××××××××××××××××××××××××××××××××   浔州古称寻舟。传说大晁开国的时候,南下越州府的军队在这里被夜沼阻拦,四处寻找可以用来横渡夜沼的船筏。当时的越州大都护就给这个地方取名寻舟。过了那么多年,寻舟的名字变称了浔州,大概是因为人们觉得这更像个地名吧?   地名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虽然只有两三个字,里面却能传达很多的信息。比如浔州吧。如今的浔州坐落在夜沼的东岸,背靠着无尽的森林。如果今日有大军到此,打造船舶可能不会是个麻烦。可是按照历史的记载,古代的夜沼比现在大了许多倍,当年的越州军是在旱季枯水的湖床上跋涉十几天后才抵达寻舟的,那也不过是一块长满了水草的高地而已。不知道当年的越州军又是从哪里找来的舟楫呢?   现在,坐在浔州城里的不渡楼上,可以远远望见夜沼上空的黑云。至于夜沼本身,就被密密匝匝的的屋檐女墙所遮蔽了。浔州的建筑风格混杂,但是最多见的是宛州的斜檐挑角。狭窄的街道两边是灯火通明的酒楼客栈,春熙路上那些妓院的脂粉味一直飘到了不渡楼上来。至于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商铺,永远不要被他们简陋的外表所迷惑,谁都不知道那些小老板的手中藏有怎么样的宝贝。很难想象,在澜州西南边陲这个交通如此闭塞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充溢着奢华气氛的不夜都市。夜沼或许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但是这里蕴藏的奇珍异宝却把那么多具有冒险精神的人从东陆的各个角落吸引到这里。从这一点上说,浔州更像是一个宛州的都市,与澜州那种荒僻的味道相距就遥远了。   对了,方才店家解释那不渡楼的招牌,说夜沼本是不渡的弱水,现在也是不能载舟的。如果夜沼古来就是弱水,那么越州军又是怎么渡过夜沼的呢?这真是个有趣的问题,我几乎要被这段尘封的历史给迷住了。   《思园笔谈之浔州散记》   ××××××××××××××××××××××××××××××××××   阿怜听得很认真,她仔细地记录着聆贝中爆出来的每一个字。这本是他自己的功课,可是阿怜的笔迹比他强得太多。   “我父亲是太子少傅呢!”他面有惭色,能作太子老师的父亲却没有时间督促他读书写字。   “你是上将军呀。”阿怜安慰他,接着问他,“天梭后来怎么样了?”   “麻烦罗德怎么样了他就怎么样了呗。”他神色古怪地说,“你还惦记那一箭?”他后来找人取回了那枚银箭,却始终没有机会还给天梭。   “那也不是。”阿怜知道他以为她还是小气,“天梭那人,又不像麻烦罗德那么冲动,一肚子都是主意,心又刚硬……我以为他的结果会好些。”   他没法向阿怜解释。阿怜是极聪慧的女子,也知道王族那些事情,可是夜北人终究是耿直了些。陷在那样的漩涡中,一个人的聪明又能派上多少用场,或者说,一定就能派上用场么?很多时候,选择都是旁人想象出来的。他不想深入这个话题,阿怜还是不知道这种事情的好。   第三枚聆贝被投进了炭火里。这鱼腹中找回的宝贝毕竟是不齐全了。只是对于过去的记忆,本来就是断断续续的,填上了几点,就会自动融合起来。   这枚聆贝挺大,记载的话语也长些:“六月十七,阴。进入夜沼十多天,终于被水挡住了去路。青蘅说得对,这就是弱水。如果弱水真的不渡,那南迁的十几万人都要憋死在这里?不管皮筏是不是真的有用,我都必须试一试。耗费的时间太多了,如果不能在入冬前赶到南方,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那时候你就在想着宁浪过冬的事情?”阿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的蓝眼睛睁圆了的样子十分有趣,就像是一只惊奇的猫,“我们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来。”   他笑了:“活不活得下来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只惦记着夜沼,可能真熬不过宁浪的第一个冬天。”   阿怜用力摇头:“你真是……”她发了一阵呆,总结性地说:“他叫你做越州大都护,真是有道理的。”   提到皇帝,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   “还没有跟你说,”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前两天青鸾传旨,陛下册封阿欢定南侯、领羽林飞将军衔。”   “阿欢才九岁。”阿怜苦笑,“那不是比你还有出息?我是不是应该很高兴啊?”   “所以我没马上跟你说嘛。”他说,“也只有青鸾每年来两次……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快活?”   阿怜缩了缩肩膀,靠进他的怀中。“我老了。”她沉重地说,幽蓝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害怕。”   他轻轻抚摸着妻子薄薄的肩胛骨,不知道怎么安慰。   ××××××××××××××××××××××××××××××××××   进入夜沼十一天,即使是诸婴自己也开始怀疑直取桦城的决策是不是一个错误。唯一能佐证他判断的消息是:始终都没有看见西方的烽火。   离开夏阳,越州军分了两路。童满坤方介士带了四千精骑走荔香,只称是南迁前锋。诸婴带着剩下的大队穿越夜沼。若是诸婴对左近天只是瞎担心,童满坤一行就在夜沼岸边举烽火为号,招呼诸婴的队伍折返荔香城。如果左近天有意不利,童满坤就掠过荔香,先赴桦城,到夜沼那头接应大队。   没有看见烽火,说明左近天被河络逼走荔香是个假相。然而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诸婴的先见之明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速度越走越慢,伤病越走越多,这无边无际的草海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尽头。他自己也不知道,左近天和夜沼,哪个更危险些。   夜沼有多大,谁也说不上来。   倒不是没人走过夜沼,正好相反,走过的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勇气和光彩,颇留下一些记述。问题是,他们的说法也是大相径庭。有说是天下第一大湖无法跨越的,也有说运气好的话半个月就能走出来。既然是南下越州,总是要经过夜沼,诸婴和童满坤也下了不少的功夫。可是这功课毕竟还是做得一头雾水,指向桦城的时候,诸婴何尝不是心中惴惴?   真到了夜沼,才知道出入的来由:夜沼其实是个季节湖,旱季的时候就是一串一串的湖泊群,起止没法算得清楚。   按照那幅粗疏的地图估算,队伍早该进了夜沼。可除了一小洼一小洼的池塘,没有人看见那一顷连天碧水,眼下是没完没了地在草原上行军。这里的草原与夜北大不相同,立马高原,碧绿的草原远接天际。可是在这个地方,得站在篷车顶上才望得出去——野草总有一人半高,简直就是森林了。可要说是森林,树木也不至于长得如此密集,对杨土豆来说,即使是再打一场天水那样的恶战,也比在这里行军要强上百倍。   前锋营的战马都转交给了东路的骑兵,保证他们一人两骑。现在的前锋营是不折不扣的步兵。骑惯了马的前锋营士兵几乎忘记了路是怎么走的。不过说实话,就算记得也没用,因为这草海之中根本就没有路。   挥舞长刀本来是杨土豆所擅长的。他有一口好刀,死在他刀下的敌手远比矛下的多。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柄刀原来有这么重,不停挥动刀来开辟道路,只是半天下来他的胳膊就已经肿了,前锋营的其他弟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队伍稍稍驻息一下,这些倒霉的士兵就能立刻陷入梦乡。   第十一天,队伍破例没有拔营启程。前锋营的人谁也不问,一个个都用头盔遮了脸尽日苦睡,好像这是生命中最后的一次休息。   “起来了起来了!”黄昏时分,几个前锋营的兵乱哄哄地吵着,把一脸睡意的杨土豆从草窝里摘了出来。   “干什么?!”杨土豆大吼,如果有什么事情比从饥汉口中夺食更恶劣,一定就是把渴睡的人从梦中拽回来。   “公干公干。”兵们七嘴八舌,推着他往前走,“带上刀带上刀。筱参军要找刀快的。”   “你有口好刀?”一个有些面熟的参军站在面前。   杨土豆有些狐疑的打量着他,依稀记起来这似乎是户曹的筱参军。“还行。”他含含糊糊地说。   “有人说你的刀可以立断牛头。”筱参军露出奇怪的表情,杨土豆认为那是不信:他一定觉得这样好的刀不该在士兵手里吧?   “得看什么牛了。”杨土豆的气粗了起来,“要是夸父们养得那种牦牛,只怕没几把刀能立断牛头。要是夜北那些牛,一刀一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果然?”   “唰。”杨土豆把刀抽了出来,砍了几天的杂草,刀上沾染了些草青色,可仍是寒飕飕的锐气逼人。   “这便好。”筱参军对曾猴子点点头,“那么就交给前锋营了。”他鼓励地拍了拍杨土豆的肩膀,竟自离去。   “什么交给前锋营?”杨土豆一脸的莫名其妙。   几个人互相看来看去,好一阵子才有人小声说:“杀马。”   “什么?!!”杨土豆的声调一下窜到了天上。   杀马不是这天开始的。   走进夜沼越深,脚下就越觉得奇怪。虽然看着都是一样的泥土,沼边的泥土就要坚硬得多。从第三天起,看似干燥的泥土就开始一辆一辆地陷住大车。到了第七天,牛马都时不时陷进地里伤了蹄腕。越州军还好些,那些夜北人全部的家当就是牲口,这下几乎路也走不动了。第七天整整一天也就走了十几里地。当夜,诸婴传令,放弃牛马一类的大牲口,多数健马被放生,伤马老马和牛驴则杀了制作干肉。   这几天每天扎营,鼻子就闻见血腥味儿,耳朵里就灌着哭声。夜北人下不了狠心的,越州军就帮着他们杀。不过前锋营原是骑兵,这种事情倒没有找到过他们。   “杀马你们就供我出来?!”杨土豆大怒。   众人都不说话,脸上隐约有点惭愧的颜色。   “这个事情也太缺德了。”曾猴子忍不住抱怨。   “哦!”杨土豆越发跳了起来,“缺德的事情就该我挑头?!”   他的怒气把兵们都吓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再说什么。杨土豆看看大家的脸色,长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今天我再做一遭恶人,明天……”   “明天我站前头。”曾猴子很识时务地说,也是一脸的苦相。   杨土豆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道:“从哪里开始?”   “辎兵营咯,还有哪里?”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耶?那不是北廷营的活计么?”杨土豆吃了一惊,“怎么还没杀完?”   众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心里却都明白:这种事情大多如此,人人都指望能拖到后面去。   “好好好,”杨土豆无可奈何地说,“叫北廷营看看杨爷的手段。”看见没人笑,他摇了摇头:“反正我的名头也坏透了,不怕再糟蹋糟蹋。”   辎兵营不远。   自从进了夜沼,越州军和夜北遗族的营帐就分开了。用杨土豆的话说:“现在谁有空防谁啊?”夜沼危机四伏,夜北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气力跟越州军过不去。   潘大角抱着一杆烟枪坐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前锋营的士兵走近。   除了将领们的几匹战马,辎兵营现在集中了西路越州军几乎所有的马匹。说是全部,也就是几百匹。   “老潘,忙啊。”曾猴子笑呵呵地给潘大角打招呼。   前锋营对潘大角不陌生,他是辎兵营的马夫头子,养了一辈子马。前锋营的那些战马不少都由他调理过,所以士兵们和他关系很近。眼下是为了杀马来,人人心中有愧,除了曾猴子,竟然没有一个再跟他打招呼的。   潘大角也不回话,用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了出来,好像没有听见曾猴子的话一般。杨土豆皱皱眉头,潘大角爱惜牲口是出了名的,前锋营的弟兄每次有麻烦找他,免不了都要挨一顿痛骂,似乎马坏了胃口也是主人的差错。这次是来杀他的马……他清了清嗓子,想说两句场面话。不料还没等他开口,潘大角站起身来,扭头就往后走。前锋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走了两步,见前锋营没有跟过来,潘大角停下,哑着喉咙说:“怎么不来?马都在这边呢。”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挺心虚地跟了上去。穿过那些还没有搭好的营帐,辎兵们都停下手来,一双双眼睛都盯在他们手中的刀枪上面。前锋营哪一个不是战场上冲杀下来的?可是这一道道目光下,杨土豆只觉得浑身发热,他斜眼看一眼曾猴子,素来镇定的曾猴子也是满头的汗水。   “这里。”潘大角闷闷地说了一声,低头猛走的杨土豆连忙刹住步子,背后一痛,是另外几个兵一头撞了上来,原来他们也都低着头只顾脚下了。   面前是百余匹战马,这是剩下的全部,看来北廷营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干。像是有了知觉,所有的战马都警觉地竖起耳朵,水晶球一样的大眼睛一动不动。曾猴子忍不住“咦”了一声。这不是前锋营那种身高毛长的大个子夜北马。修长的线条,纤细的四肢,一看就是速度极快的跑马。   “都是北方瀚海草原上的好马啊!”潘大角温柔地捋着身边一匹黑马的鬃毛,“如今就算是羽林里面这样的好马也不多了。”他很有些唏嘘,“大王平定九州,马踏天下,骑的就是瀚海原上的马。”皇帝登基已久,不再是当年的晁王,军中士兵仍然有不少还是按习惯称呼他为“大王”。   “老潘……”曾猴子忍不住了,“不是说只杀老马病马么?” “杀了几天了。”潘大角惨然道,“哪里有那么多老马病马可杀?”   “可是健马不是说都放生么?”曾猴子苦着脸问。   潘大角摇摇头,并不回答,旁边一个辎兵接上说:“说是前面遇到水了,今天的命令,所有的牲口都要杀掉。”他指了指夜北的营帐,“我们这边是动静小的,你没听见那头?”   杨土豆恍然,一路走来的确是听见夜北人那边一阵一阵的混乱,脑子里乱哄哄地没有去想。他忍不住又往地上啐了一口,才问:“那怎么不叫北廷营下手?”前锋营都是骑兵,这样的好马爱都来不及,要他们下手也太过分了。北廷营是步兵,做这种事情合适些。   那辎兵答道:“北廷营、枭合营、奋棘营……连着杀了几天,什么人都手软啦!”   杨土豆愣了半晌,“锵”的一声抽出刀来,恶狠狠地说:“那也没得说,早杀早完事,省得大家受罪。”往前走了一步,就被潘大角压住了手腕:“我把马带到一边去,不能让它们这么看着呀!”   杨土豆“哦”了一声,几乎是带着慌乱还刀入鞘,按着潘大角的指示走到几座营帐的后面去。   一会儿,潘大角带着那匹黑马走了过来。“是老兵啦!”潘大角抚着黑马的脖子柔声说,“锁河山就上阵了,到天水最后一仗,这家伙踏过的好汉比咱们见过的还多……”他的喉咙忽然塞住了,从怀里掏出一把豆子塞给黑马。那黑马却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嗅了嗅,就把头移开,在潘大角的脸侧轻轻摩挲。   潘大角终于哭了:“老黑,老黑,是我对不起你……”四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一个孩子,脸上泪水纵横。他撒开手,豆子掉了一地。“扑通”一声,他跪了下来,给黑马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那黑马喉中“呜呜”作响,一个劲想把他拱起来。潘大角紧紧抱着黑马的脖子,恨声说:“还等什么?”   杨土豆早就看得血脉炃张,这时踏出一步,扬手挥刀。只听“嗤”的一声钝响,黑马已经身首分离,顿了一顿,腔子里的鲜血才喷了出来。杨土豆也不躲闪,用身子挡在前面,那马血喷到身上还是滚烫的。   “好快刀。”潘大角糊满泪水鼻涕的脸上分明是一丝感激。   杨土豆紧紧握着刀,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那一刀几乎耗尽了他的气力。好一阵子,他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对曾猴子说:“猴子,去,帮我找磨刀石来。”他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看起来无比狰狞。   ××××××××××××××××××××××××××××××××××   那辎兵说得不错,传令杀马,的确是因为前路阻绝的缘故。营地前方不过二十里处就是一个大湖。倒也不是那么宽,清晨可以望见湖那边的草岸,但是这湖极长,成渊韬两头撒出去的前哨竟然走了一整天也没看见边。简直就是一条大江了。   有人说夜沼是无生之水,湖面上毒雾翻腾,不见天日,日中也如深夜。进夜沼这许多天,传言中的说法一个一个被证明是错误的。其实也不一定是全错。无生之水的说法,也不是说夜沼无生,不过是寻常人兽不能在夜沼生存而已,这里的怪物可不少。   毕竟夏天是万物舒生的季节,夜沼本来就多怪兽,要不是找死,一般人哪敢在这个时候走夜沼?诸婴就不同了,十几万人走过来,生生在这草海里踩出一条通衢大道,寻常的兽怪早就逃之夭夭。所以这一路走下来,蚊虫苦害泥泞恶蛭的苦头吃了不少,却始终没有遇到那些什么吃人的妖兽翻天的怪蛇。   然而左一个不对,右一个不对,终于碰到大湖的时候,才知道前人所说竟然也有真事——夜沼不渡就是真的。   听见成渊韬说夜沼是弱水的时候,诸婴好容易才压住巨大的失望。因为进夜沼,几乎损失了全部的辎重。前面这一道水渡不过去,左近的夏阳和荔香也不通,十几万人的性命只怕就要交待在夜沼里面了。   沉吟了好一阵子,诸婴用手支着额头说:“再派哨兵再探,渡不过去的话,总是得绕。”   “已经派出去两路了。”成渊韬毕竟是老将,“都是赫山营的兵,能走。沿着湖走,十天若是还看不到湖岸才回来,哪一路找到出路都举火为号。”   诸婴沉默地点了点头,忍不住追问:“到底是怎么一个不渡法?”   成渊韬双手一摊:“放块木片就沉,真是……上将军,说实在的,卑职跟着陛下在西南的时候,就是现在的云州雷州,见过的怪东西也算不少。可这样的怪水,我还真没见过。”   “去看看。”诸婴跳了起来,“备马……”才一出口就醒悟过来,诸将的坐骑也都交给了辎兵营,和其他将官一样,他也是走了几天的路了。   成渊韬看着诸婴的尴尬脸色苦笑,不知道怎么的,下了夜北以后,这位铁面上将军倒是亲切了许多。“路开好了,现在走过去不用天黑就能回来。”   “好,”诸婴正要迈步,又停了一下,“请青蘅公主带上几个长老一起走。”   “上将军……“成渊韬有些犹豫。夜北人习惯了干燥凉爽的高原,夜沼的路程湿热难行,白天黑夜都要应付毒虫叮咬,夜北人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如果不是诸婴事先命令越州军与夜北人分开走,大概早已经冲突过好几次了。   “不妨。”诸婴知道成渊韬的意思,“出了夜沼才是生路,正要让他们知道。”   或许是因为没有毒雾的关系,眼下望过去,夜沼是极美的。湖水清澈得好像少女的眼波,泛着幽蓝的光泽。夜北七海都是雪水融汇,总算得上清澈,但和夜沼一比就好像是口鱼塘。夜沼的水,极清极薄,能看见离岸几百步远的水底,水草飘摇,中间夹杂些莹白的碎片。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看多几眼,才知道这水面上竟然清清爽爽,连一片草叶也没有。   “不太深啊!”青蘅有些迷惑。她是水边长大的,看惯了碧蓝的水色,这样的夜沼几乎是在对她发出邀请。   成渊韬笑一笑,起先他也是这样以为的,结果几乎折损了一名探路的士兵。他从卫兵手中拿过一支长矛,掷入几步远的水中。前锋营没了马,手里拿着的还是马战的长矛,一支总有两人半高。明明是可以见底的清浅湖水,看着不过只到腰际,那支长矛却直没至柄,水中的部分扭曲得可笑,看起来就像是一支短杖。连诸婴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看的话,湖心不是要有几十上百丈深?   “那些白的。”一个老头指着那些碎片。湖底长满水草,水草间却都是碎片。成渊韬盯着他。老头大概猜到那是些什么东西了。看着成渊韬的眼神,老头脸色发白:“真是骨片么?”偌大一个湖泊,水底满满铺满了各种各样的骨殖,不知道是多久的积攒。   成渊韬点点头,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士兵走了过来。他们一直在用湖边的苇草扎小筏子。这筏子小小一块,显然不是用来载人的。“啪”,一声轻响,苇草扎的小筏子被投入了水中。青色的筏子在水面上只是略略停了停,慢慢沉到水里去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它飘飘悠悠,不多时就沉入水底。   青苇草水分大,原本不是作筏子的好材料,可是也不至于入水即沉。越州军诸人早已知情,夜北人却着实吓了一跳。几个老头老太太嘀嘀咕咕,脸上满是不安的表情。   诸婴在水边蹲下,用头盔盛了些水,拿起来的时候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动了一动,问成渊韬:“这水能喝么?”走入夜沼麻烦不少,饮水却不算其中一项。扎营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挖下去一尺就见水,虽然没有这湖水清冽,却足以解渴洗尘。   成渊韬摇了摇头:“昨天拉了头羊来试,喝的没有拉的多,今天早上就渴死了。”   诸婴想了一想,心里约莫有了点数,对青蘅说:“怎么过这个湖,不知道青蘅公主有没有头绪?”   青蘅摇摇头说:“夜北没有这样的水,连树叶都飘不起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以前读书,有说极北的地方有弱水,力不能胜芥,倒是和这水有点像了。”   那个黑水部的洛活喜冷笑了一声:“青蘅公主博览群书,一身秘术名震夜北,凝水成冰不费吹灰之力,怎么连这湖都过不了呢?”   青蘅的身子登时一颤。她的秘术了得,那是丧兵侯谢雨安和他的蓝衣见识过的。七海震宇兵败天水,晁军掳获她献给皇帝,早有宗正祠的秘术师出手封印了她的精神力。就算她还是当年的秘术师七海怜,也断没有把这片大湖凝为冰原的力量——若能做到这点,那就是天上的星辰诸神了。眼下的青蘅连一个寻常少女的气力都没有,这是众人皆知的。青蘅在帝都宫中住了半年,又被皇帝许配诸婴为妻,毫无自卫能力。洛活喜提起秘术师这一条来,用心极为不堪,青蘅的耳根都是通红一片。   这一下连成渊韬都听不过耳,正要说话,听见诸婴森然道:“青蘅公主没有办法,你有办法么?”   洛活喜斜眼看天,语带讥刺:“我有办法就该告诉你么?”神情极为高傲。   成渊韬勃然大怒,手腕一震,长刀出鞘,却被诸婴抢在了前头。那洛活喜不过是个死硬老头,哪里见过上将军的身手,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被诸婴擒在手中。“在我军中,不叫你说话就不要乱说。”手臂一伸,洛活喜居然被他掷入湖中。离岸边不过十步,水就有两个洛活喜的身高那么深。那湖水连片落叶都载不住,怎么吃得住洛活喜的分量?连水花都没溅出几个,他就沉到了湖底。众人看他在水底挣扎,连脸上惊惧的神色都看得清楚。再挣扎两下,湖底的泥都搅了起来,只有一片浑浊。   夜北诸人惊呼声中,青蘅冲过来抓着诸婴,一双幽蓝的眼眸中满是怒火,大声喊道:“你这杀人狂!快救他起来!”双手的指甲深深掐入诸婴的胳膊中。   “杀人狂么?”诸婴不屑地摇摇头,这湖水虽然弱不载舟,却也极轻。若是洛活喜镇定些,离湖边那么近,不多时就走了上来。偏他刚才被这湖水吓住,惊慌之下竟然无法自救。青蘅为这个如此羞辱她的老头子这样着急,毕竟是一族的人。不屑归不屑,青蘅公主既然发话,他总是要救。左右一看,他伸手抽下一名士兵背上的长索,长鞭一样挥出。他的气力既大,湖水又轻,那长索竟然抽入湖水混沌深处。诸婴发力回撤,洛活喜湿淋淋的身子“哗啦”穿出水面,重重落在湖边草地上。   “还是要多谢青蘅公主提醒。这水果然是弱水的话,也不是渡不过去的。”诸婴鹰隼一样的目光在满脸激愤的夜北人脸上来回扫视,“你们不是有很多牛羊么?今天就要派用场了。”   “强……”洛活喜居然还坐得起来,“强……”却是呛了几口水,一句话就是说不出来。青蘅跪在他身边,用力拍他的背:“洛长老,慢慢说。”   “还敢说?”成渊韬对这个不吸取教训的老头殊无好感。   “这里不是你们的军营!”青蘅慨然道,“我们夜北人不是你诸婴大都护的手下。”   诸婴也不理会她,转身就走,抛下一句:“成将军先拿那死羊做个筏子试试。”   “羊皮筏子?”成渊韬和青蘅同时说。成渊韬是一愣,这个东西他还真不会做。青蘅则是诧异,难道羊皮筏子可以浮在弱水之上么?   “对了。”诸婴回头,用下巴指了指洛活喜,“不想他死就给他喂些牛羊血,得把湖水都吐出来才行。”   ××××××××××××××××××××××××××××××××××   羊皮筏子可不是说做就做的,就算夜北人挺会做这东西,新鲜皮子也要在碱水里沤上两天才行。成渊韬可等不了那么久,天还没黑透,一个新鲜的皮筏子就被扔进了湖里。   “没沤过的皮子撑不了多久。”夜北人忧心忡忡地说。   成渊韬可没打算靠这个筏子渡湖,他只是想知道这筏子到底是不是浮得起来。   “上将军。”成渊韬惊叹,“你怎么就知道羊皮筏子浮得起来?”   诸婴奇怪地看他:“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成渊韬一串马屁拥塞在喉头,顿时觉得大大难受,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不是……不是让我们……”   “我叫你们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湖水也是水,弱水而已。”   这可不由成渊韬不服:“那时候你说话的气势,我以为你成竹在胸呢!”   诸婴放下手中的帐册,看着成渊韬认真地说:“我若再不坚决些,别说那些夜北人,就是军中也要人心浮动,就算真能渡湖也没有人肯走了。为将者,将心也!”   这个道理成渊韬自然知道,可是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他仔细想了一遍,若是自己在诸婴的位置上该如何说话,完了还是想不出个确定的结果来。为将有能将百兵的,有能将万兵的,这其中的差别只怕也要扯上“天生”两个字。   “留心夜北人的动静。”诸婴想了一想,“要他们的牲口好比要他们的命……”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上将军的意思,如果有什么异动的话……“成渊韬把手往下一切,做了个决绝的手势。上一次辟先山口不够果断,最终惹了大祸。成渊韬不想重复这样的错误。   诸婴用力搓了搓脸,淡然道:“如果有什么异动,就由他去吧。”又加了一句,“我想七海部总是不会走的。”   成渊韬登时张目结舌,心下暗想:“这一次是把宝都押在青蘅公主身上了。”   “黑水部一定要走。”洛活喜须发戟张, 分明还没从日间的受辱中恢复过来。“把牲口都杀了来渡这个怪湖……就算渡过去了,以后呢?以后怎么办?咱们什么都没有了,连家都没有了,居然还要被人惦记着这些牲口。拍拍心口,对得起列祖列宗么?”   “洛长老,您先坐。”狄别部的女子荒铃招呼他坐下,这是七部首领中除了青蘅以外唯一的年轻女子,狄别部前任首领的遗孀,“这个事情不是黑水部一家的,是咱们夜北七部的事情,要好好商量一下。”   “商量?”洛活喜气哼哼地说,“商量什么?我们夜北是打了败仗,可还不是奴隶,这就要听候主子差遣么?”说着说着又气了起来,指着青蘅说,“看清楚,这不是夜北的英雄七海震宇的女儿,这是大晁的公主,越州大都护的夫人。跟她商量?跟她商量完了咱们就彻底赔进去了。”   “洛长老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荒铃说,“要不是长公主,洛长老现在未必能坐在这里。”   洛活喜的脸色更难看:“我倒是要感谢青蘅公主的救命之恩了,得谢谢她夫君把我扔到那毒水里才是。”   众人都没有接话,洛活喜说得刻薄,却也是实情。若按着洛活喜的思路,当初只要坚拒穿越夜沼,甚至都不会有今天的两难处境。可是,这十二万人不过妇孺耆老,难道真能拒绝诸婴的命令么?   “了不起就是一个死。”洛活喜慨然道,“就是要死,也要面朝着夜北死。好过再这样受辱。”这句话很打动人,几个老头老太都微微点头。今天湖边的场面他们印象颇深。对于诸婴来说,洛活喜的存亡就好像虫蚁一般无关紧要。夜北人的性命,在这些征服者的眼中不过如此啊!   “明明还都活着,为什么动不动就说要求死呢?”青蘅托着腮,心中一片纷乱。屠宰牲畜的命令正式传来,她就知道夜北营中要大乱。牲畜对于牧民实在是太重要了,夜北高原不宜耕,没有了牲畜当真就活不下去。可是眼下呢?夜北已经被帝都的那个人窃据,还要把七部永远地驱离高原。即使青蘅心里还存着一丝挣扎求生的念头,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下去,夜北终究要变成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不知道。”她无力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能靠皮筏子渡过湖,也不知道渡过湖以后又会怎么样,我甚至不知道掉头北归是不是一条生路。你们不要看我,我不知道。”   “你现在不知道了。”素巾部的老太太抱怨,“在夏阳的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我……”青蘅说不出话,她原以为穿越夜沼是唯一的生路,但是现在她觉得诸婴自己都不能确信这一点,“我错了,真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决定要影响许多人的性命。”这个担子,对她来说似乎显得沉重了些。她是不是能够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呢?湖边的事件,让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力。不管是她的父亲,大晁的皇帝,还是这个越州的大都护,谁也不能帮助她挑起领导夜北的担子来。或者这只是她的幻觉,其实夜北遗族的命运,从来都不在她的影响之中?   “黑水部没有奴颜卑膝的人。”洛活喜立刻回应,“我的人要回夜北,哪怕是死在回夜北的路上。”   “可是黑水部有三万多人啊!”青蘅想,“你都知道他们全部的想法么?”她没有说出口,有谁会知道呢?有谁能为别人的性命作主呢?即使那些人那么真诚地把一切都交托到你的手里。   荒铃同情地看了青蘅一眼。剥去那一层一层的头衔和光环,她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还没有真正见识过人生的女孩子。把夜北七部的命运压在她的肩膀上,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   “那大家都说说,是继续杀牲口渡湖,还是闯回夜北去?”荒铃说着,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意,真的有区别么?两条路都是灰暗的,生的希望像风中的油灯,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熄灭。   ××××××××××××××××××××××××××××××××××   成渊韬和诸婴肩并肩地站着,看着一队一队的夜北人在曙色中拔营离去。   “黑水部、图颜部。”成渊韬说,“一共是四万一千人。”   “十停中去了三停。”诸婴分明是有些欣慰,“比我想象的还少些。”   “上将军。”成渊韬斟酌再三,还是开口了:“放纵夜北遗族这样离去,日后追究起来可是砍头的罪名。”   “是啊!”诸婴感叹,“若是和夜北叛乱者力战而死,陛下当会颁令嘉奖吧?”   这是南迁中最危险的一刻,越州军和夜北遗族的信心都落到了最低点,一场全面的冲突一触即发,而爆发的时刻就是毁灭的时刻。不用等帝都派来的军队执行军法,夜沼就可以把这些混乱不堪的人群吞没。现在,诸婴要做的就是尽力维系住人们薄弱的信心,不管是用怀柔还是高压的手段。如果能够渡过夜沼……人是很奇特的,一旦过了极限,就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会比以前更有信心更能忍耐。   成渊韬忍不住微笑。不错,若是现在崩溃,那就彻底完了。在诸婴麾下那么久,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诸婴的幽默。上将军的形象在离开陛下影子之后,正在变得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像个人了。   “皮筏子准备得怎么样?”诸婴奇怪地注意到成渊韬脸上的笑意。   “回禀上将军,沤皮子的池子都挖好了,七海余部还在连夜宰杀牲畜,看起来问题不大。”他想了想,补充说,“上将军,要是咱们不是带着那么些夜北的牧民,那可真要栽在这里了。”   诸婴从容道:“那时候自然有别的办法。”   成渊韬吃惊地望着这个人,他好像从来都不会为绝望所击倒。   “我又没说我知道。”诸婴有些奇怪地回答成渊韬的惊奇。   可是成渊韬心里明白,到了那个时候,诸婴就知道了。 四 夜沼   ××××××××××××××××××××××××××××××××××   有玉商游夜沼,历荔香寻舟诸郡。行舟沼中,见天际水分双色,趣之。舟子云:“此双湖也”。双湖者,弱水常水之分际。亦有云弱水浮于常水上者。玉商欲视,舟子不许,曰弱水不渡舟楫。又两日,寻舟市中有售弱水者,云:“积食,弱水能消之。”遂购之。售者又云:“一滴足矣,不可多饮。”归后,或食不消,腹胀,乃取弱水一盏服之。寐而不起,家人撤被视之,唯残枯骸矣。《夜沼异记》   弱水出穷石,不渡舟楫,不生鱼虫。 《水经》   ××××××××××××××××××××××××××××××××××   “今天六月二十五,明天早上渡夜沼,青蘅,你要和我坐同一条筏子。”聆贝这样说。   想到那日的情形,两个人都有点出神。   他长出了一口气:“阿怜,你那时候可真是倔强。”唇边满是笑意。   阿怜撇了撇嘴:“还说,你这个人,从来都是给别人拿主意的。哪里都当成你的军营。”   他笑道:“也亏了给你拿这个主意,要不然……”想到那滔天的波浪和绝望的嘶喊,他忽然止住了笑意,皱着眉头,不愿再想下去。   阿怜也皱着两道细细的柳眉,显然是一样想到了那个场面。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阿怜慢慢地说,似乎要仔细斟酌字句,“飞光淹死了我们那么多的族人,我却始终都不恨它。”   他说:“我也不恨。”又想了想,“恨不恨这个事情怎么说好呢?原本是它害死那么多人,可是我们的命也是它救的。若说到源头……”他忽然警觉地打住了话头。阿怜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   这是他们不想提起的事情。   ××××××××××××××××××××××××××××××××××   帐幕掀起了一角,骤然涌进来的除了眩目的阳光还有刺鼻的脂油焦气。这样的气息在寻舟已经盘旋了几日,要不是香炉中点着的九节兰,帐中的人也许早就嗅不出这样的焦味来。   诸婴没有抬头。他的手指间捏着一枚洁白可爱的石子,轻轻在香炉顶上温着的铜酒碗上敲击。“嗒,嗒嗒,嗒,嗒嗒”单调的敲击声听得人心烦,诸婴却恍若不知,一双目光落在堆满了书籍的桌案上,却是毫无焦点。   进来的人静静站在那里,并不出声,只是咬着下唇挣了挣眉头。青蘅本该是带着一丝快意看着诸婴发呆的――能让他这样为难的时刻不多。然而,现在显然不是正确的时机,让诸婴头疼的事情也许对她来说就更加为难。青蘅不得不正视这个让人烦恼的念头:从踏上南迁之路的第一步开始,她和诸婴的距离就越来越近。他们本该是处在世界两端的两个人,是被七海震宇的鲜血永久隔离的,但是帝都的那个人却模糊了这条界限。   想到皇帝的锐利的眼神,青蘅的身子竟然忍不住震动了一些。距离帝都足有千里的距离,她却还是压不住心底的那分寒意,似乎皇帝的影子可以远远投射到夜沼中来。   “……青蘅公主,”诸婴总算醒了过来,“你冷么?”他一脸的奇怪。从冰雪覆盖的高原到湿热的夜沼,夜北人叫苦还来不及,青蘅却打了个寒战。   青蘅摇摇头,几乎立刻就换上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漠然神情:“叫我来做什么?”   诸婴看着她冰蓝的眸子,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怎么说青蘅在名分上都是他的妻子,可从大婚到现在,说过的话也数得过来。他原想说:“叫你来非得有什么事才行?”然而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聊――座边那口双刃刀上的青色血痕都还若隐若现。“陛下英明神武!”讥刺的话语脱口而出,他心中满是自嘲。   “什么?”青蘅愣了愣。   “没什么。”诸婴知道自己失言,索然无味地摆了摆手。青蘅却还是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涨红起来。帐篷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而暧昧,两个人各怀心事,隔开他们的桌案就好像永远那么遥远。   “你的人准备得怎么样了?”诸婴故意漫不经心地问。   “我的人……”青蘅缓缓重复了一句,脸上掠过一片阴霾,“你的斥候都守在我们营地门口,还需要问我?”   诸婴皱起了眉头。若是只看准备的皮筏子,他确实不用找青蘅来问。   皮筏子可以在弱水上浮行,这是成渊韬验证过了的,这几日里水边满满当当堆起来不知道多少皮筏,十万人大概一次就能渡过这片弱水。也亏得夜北人是带着牲口南下的,要不去哪里找这么多皮子来?可是一道命令下来,夜北人几乎丧失了全部的财产,黑水图颜两部更是拔营北遁。皮筏子是造出来了,可是营地里惶恐和愤懑依旧夹杂在脂油的焦味中盘旋冲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酿出绝望的苦酒来。   手中的地图粗糙得很,根本不能为有效的判断提供依据。最乐观的估计,渡湖以后也还要在干涸的夜沼里走上十多天才能看见雷眼山。翻越高峻的雷眼山去到山那边的桦城,这又是没有人走过的路。这些夜北人是不是真做好了南渡弱水千里徒步的准备,那就真是天知道了。   “今天回来了沿湖探路的两路斥候。沿着湖岸向西的斥候说西边水势浩大,看不到边际。”诸婴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划开了帐篷里的凝滞,“这张地图固然不准,不过若是书中说的不错,有一道奇穷河从雷眼山里流下来,一直注入夜沼。若是可以由走上这条水路,也许速度可以快些。”他瞟了眼青蘅,“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这一次看青蘅总觉得有些不对:她身上着的竟然是一身颜色灰败的宽大葛袍。   青蘅走近案边,看了看那张地图。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你是都护大人上将军,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了。”   诸婴终于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我当然可以决定怎么走,可是这一回过夜沼以后的路程只会越来越难走,粮食够不够都是未知之数……公主,决定这一路成败的不是越州军,是你的夜北族人啊!你……”他咽回了下半句话,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示意青蘅离去。   青蘅略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走水路固然快捷,可你要十万人浮舟弱水之上,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诸婴长叹了一口气:“这样走下去,只怕更加冒险。”夜北人多是老弱妇孺,又不适应夜沼的湿热泥泞,走到寻舟就已经多见疾病,如果继续在这样的草原上走下去,只怕要被瘟疫和疲顿卷走不少性命。这个道理,青蘅自然知道。可是眼下夜北营中怨气凝结,一触即发,诸婴突如其来的这个主意也许会引发夜北人的哗变。顿了一顿,诸婴说:“行舟险恶是真的。不过弱水质轻,我叫成将军试过,如果皮舟借了风力沿岸行路,并不十分费力。要是用长索拖着沿岸而行,那坐在筏子上的人心里也踏实些。再说,多少也能带上些粮食辎重。”   这一回几乎杀绝了夜北人带来的牲口,只留下极少种畜,渡过湖去也带不了辎重,实在是很大的麻烦。   “你连拖纤都派人试过了,心思早拿定了吧?”青蘅淡然说,“不过是要我做个说客。”   诸婴盯着她,那眼神让青蘅生出说不出的惶恐来,不得不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去。“本来是有这个打算,”诸婴说,“不过眼下你也不能替你的族人做主了,还要你去做什么?”   这句话听在耳里好象九天落下的惊雷,青蘅的脸色发白,身子也不由晃了晃,失声道:“你说什么?”   “看看你的腕子!”诸婴毫不客气地掳起青蘅的袖子,雪白粉嫩的手腕上是一道殷红的磨痕。青蘅是绝美的女子,虽然平日里总是淡漠的神色,毕竟是热河部的长公主,养尊处优不说,服饰也极为仔细。从夜北高原一路走下来,人人都是蓬头垢面的,唯独她总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又哪里穿过这样粗劣的衣服。葛袍不过才穿了一天,手腕就已经被衣袖磨红了。青蘅惊呼了一声,想要逃开,却被诸婴铁一样的臂膀揽住了肩头。   “你放手!”青蘅涨红了脸蛋,徒劳地挣扎着,眼中全是绝望,“你怎么敢?我……我……我总是陛下册封的青蘅公主……”   “不错,”诸婴冷笑,“你既然记得是大晁的青蘅公主,总该记得自己还是越州都护诸婴的夫人哩!”   青蘅愣了一下。嫁回天水以来,诸婴和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从来也没有强迫过她,甚至连她公然回到热河部遗族那里住宿也不曾阻止,只是派去了帝都带来的几个侍女。不料这个关头,他忽然提起这个双方都刻意忽视了的身份来。   “是不之终于想了起来,才要穿了这样的葛袍混迹在你的夜北族人之间呢?”诸婴讥逍地问。   青蘅剧烈扭动的身躯忽然僵直了,忽然惨白的面色暴露了她的回答。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诸婴仍不住口,“为什么两天前你还可以穿得像个公主,现在就不行了?”   “你……”才吐出一个字,她又死死咬住了嘴唇,激红了的眼眸有些模糊。明明是诸婴那几道命令把她推上风尖浪口,可是她心里明白,诸婴并不是她应该埋怨的人。族人的不信任,是从她从帝都回来的那刻就开始了的。   “是我?”诸婴问。对于青蘅在七海七部中的影响力,他或许是高估了。按照夜北人的逻辑,真正能得到他们敬仰和信任的人应该已经死在了皇帝的刀下。却全然没有人想过,他们自己仍然在苟且偷生,更不会有人去想,是谁使得他们还能苟且偷生。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青蘅方才的犹豫从何而来,可他没有觉得后悔,相反的,一丝模模糊糊的快意正从心底滋生出来。   青蘅没有回答,她不再挣扎,垂下头去,惨淡的面容上紧闭的嘴唇轮廓刚毅,说明不会再有一个字从那里跳出来。   诸婴松开了她:“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今天开始就在我身边吧!”他轻轻捻了捻粗糙的葛袍,轻声说:“把这衣服换了。你以为穿着这身衣服会有什么用处?”   青蘅慢慢地但却是坚定地摇摇头,她紧紧握着一双拳头,两滴大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肯滑落。诸婴毫不姑息地看着她,直到看见她抬起来的目光中竟然带上了求恳。   “算了。”诸婴恼火地挥挥手,“我自然会向你们族中的长老宣布决定。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走吧走吧!”他重重坐回案边,掂起那粒白石子,看也不看地投入酒盏中。“今天六月二十五,明天早上渡夜沼,青蘅,你要和我坐同一条筏子。”   “那是什么怪鸟。”杨土豆不安地再次举头张望,用力绞上了弓弦。   头顶上三头硕大的黑鸟平伸着翅膀缓缓滑翔,每一头都有牛犊子大小,脖短爪利,看着有几分象鹰,喙部却是利如长剑。   曾猴子按住了他的手:“别生事,不过是几头扁毛畜生,又没惹到你……成将军今天脾气不好,你还要自己往上撞么?”   杨土豆悻悻地望了眼不远处成渊韬的身影,咽了口唾沫:“说不出来,总觉得这几个家伙在天上飘着,心里就不踏实。”他叹了口气,把弓插进弓囊里,又瞥了眼顶上的怪鸟,小心翼翼地和几个兵一起抬起了硕大的皮筏。   两天前,成渊韬已经安排曾猴子带着几个前锋营的老练士兵操筏渡湖,大家都知道皮筏子确实可以浮于弱水之上。可是看见前队的皮筏子乒乒乓乓地被推入湖中,人群中还是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在寻舟不过驻扎了七个夜晚,可不管是夜北人还是越州军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了:能烧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谁又知道再呆下去还会见证什么怪物的到来?   这几天营地周围实在不安生。一口气屠宰了万头牲畜,剥皮的剥皮,炙烤的炙烤,用杨土豆的话说,“这辈子也没闻过那么重的油腥味儿,想到肉就觉得饱。”   浓重的油腥味颇放倒些越州军,可是对夜沼里的生物来说,那就是亘古未有的盛宴。各种各样的走兽爬虫聚集在营地的周围,有肉色身躯口涎如注的裸狸,有双目如灯皮毛灿烂的锦鼠,有色彩斑斓鳞甲森然的守宫,更多的还是一堆一堆涌上来的虫豸,多到连模样都看不清,都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别说夜北人,就是那些来自宛州湿地的越州军兵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架势,一个个都是头皮发麻。人们匆匆忙忙围着营地掘出一条深沟,用浇了脂油的木柴干草烧出一条火墙来。即便如此,地下还是不免冒出些奇怪的东西来。白天还好些,夜里往火墙外一望,尽是红的绿的眼睛,密密麻麻好像打了一片的小灯笼,切切嘈嘈的声音实在让人牙酸。   有好事的士兵取来弓箭射击营地外的怪兽,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在脸上唾了一口,眼看着五官就烂成了肉泥。这件事情过后,诸婴严令众人不得主动攻击夜沼虫兽,还要每日把刮净的牲畜骸骨扔到营地外面去。每次扔出一件,火墙外就是“轰”的一片混战之声。不管扔出去多少,一夜过后,那伏满虫兽的草丛中就再看不见骨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骨头都吃得干干净净。每多过一天,营地外就显得越发恐怖。   杨土豆觉得那三只大鸟让人不安不过是因为它们形状怪异。其实,怪异固然是怪异的,可是同虫兽比起来,三只鸟就好像青鸾白雉一样漂亮可爱了。   夜沼的危机竟然以这种方式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连诸婴也不曾料到的,更不用说在雪山草地间生活惯了的夜北人。多半始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青蘅出面的聚会上,诸婴的计划虽然让各部长老争得鸡飞狗跳,却也还是被磕磕绊绊地接受了:无论如何,离开这片让人不安的水草地总是好的。就连最怕水的孩子也一心希望逃避到弱水的那边去。   一大早的,成渊韬的心情就很糟糕。好端端的,已经有好几个军兵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烦恼是自己找出来的,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把这烦恼高高挂起。   夏阳分兵之后,进夜沼的越州军便只剩下八千。好在夜沼是一块荒芜的死地,夜北人又多是老弱妇孺,反正也没有什么去处,八千军兵还能勉强看住这些夜北人。   可是如今上了水路,还是不能浮舟的弱水,人人在皮筏子上都是战战兢兢。两条皮筏子间不过十几步远,就要大声呼喊才能交通,这几千条皮筏子一字排开,几里地的水面都遮住了,还有谁能管住谁?   七海七部虽然都在海子边上游牧,却不是人人会水。比如热河部这样大的部族,几乎就没有人在海子里划过筏子,越州军中还要匀出会使舟的分到热河部里去。八千人聚在一起看着还有些声势,可往这堆皮筏子中一撒,就连响都听不见一个,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夜北人中了。   现在想起来,让黑水部和图颜部离去,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如果在水上被他们闹起来,越州军再怎么剽悍,也一样要被这些妇人老叟消灭干净。可是,余下的五部之中,是否就再没有叛逆之心呢?成渊韬可不想欺骗自己,他望着岸边那些黑压压的皮筏子和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心烦意乱。   “他若是反了,你能怎么办?”诸婴问成渊韬。   成渊韬呆了一呆,这本是他问诸婴的问题,不料诸婴反问了回来。他双手一摊:“若真是这个时候反了,哪里有什么办法?!”   诸婴一笑:“你既然知道没有办法,还来问我作什么?”   成渊韬被他一噎,登时说不出话来。这话倒是没错,可是诸婴是全军统领,若是也是一样的束手无策,那可如何是好。过了片刻,才灰着一张脸道:“上将军如此说,却又不急……”   话才出口,诸婴就打断了他:“我们平日里想法子动心思,那是有法子可以想。你若说行舟的时候夜北人造反,根本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益处?也只好赌他们不会造反了。”说起来,这一招倒是诸婴的法宝。军中作战,兵将们只见到诸婴永远都不慌乱,于是也定下心思,哪里想到过诸婴往往就是听天由命了。   成渊韬只当诸婴留着什么妙计没使,听到这句话登时大失所望:“原来是赌他们不反……反与不反,总在五五之间。这一回水路凶险,作乱的机会就大了。”   “我们知道水路凶险,他们自然也知道。”诸婴说,“造反固然不难,可是造反了又能如何?”   成渊韬满腔心事,那是看见夜北人一路走来积怨颇深,不知道何时就会爆发出来,却不曾想过爆发了以后又会如何。夜北人数量自然比越州军多得多,可是老的老少的少,年轻些的也都是妇人,但是穿越夜沼对他们就是绝大的难题。被迫离开家园远去南越,他们当然是满腔愤恨。弱水行舟是行险,穿越遍布毒虫怪兽的夜沼也是行险,层层艰险之中,对越州军的敌意还得放到后头去。可别的不说,只说行筏拉纤,他们也都还要依靠越州军的精壮汉子。   想到这一层,成渊韬的心思总算平定了些,既然诸婴要赌,做属下的自己只有跟着赌了。“不过上了筏子以后,交通总是不便……”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队中若是有了什么意外……”   诸婴点头说:“这是极紧要的。虽然说大家都跟着你们前锋营动作,可还是要把每一百条筏子要编做一队,分别行动。前日里当着夜北人的面不好说的丧气,出到西面的大湖上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形,这弱水上面,就是一阵大风也把我们都吹没了。”   “这个知道。”成渊韬抢道,“我们的皮筏子都贴着岸走,一旦行舟不利,立刻弃筏登陆就是。”   “要是这也来不及呢?”诸婴的嘴角挂了一丝笑意。“成将军你也是黄沙百战的老兵……”   “……”成渊韬看了看诸婴,忽然心头雪亮,“就算失了主将,无非各自为战就是。”话一出口,他就暗叫一声“坏了”,还没启程就说这个,未免也太过丧气了。   诸婴却不以为意,拍了拍他的肩道:“就是这个道理。要是我的筏子翻在了弱水里,全军就以你为首,若是你也倒了霉,自然是北廷柳将军。但有能打起旗帜的,就能聚集人心。这十万队伍,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要聚在我们越州军周围。出了夜沼还要翻越雷眼山,只有到达南越,才算了到了终点。”   成渊韬被诸婴说得心头火热,只想高声喝彩,心里却还是存了最后一个问题――要不是听诸婴这么说,这些事情他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各自为战也有各自为战的不同啊!正在犹豫之间,就听见诸婴说:“能不能统带十万人不是个问题,等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有千般不会也都会了。除了陛下之外,人人都只是位置阶级的区别而已。”   成渊韬长出了一口气:“看卑职为上将军开路吧!”   在夜沼中走水路或许比陆路快捷,但是让惯了马背篷车的夜北人平静有序的登上这些轻飘飘的筏子可比拔腿开路要困难的多。其实,为了应付弱水,皮筏都扎得异常宽大,每十条筏子还用皮索串成一线,以前相互救应。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就听见岸边尖锐惊慌的呼号,不知道哪条皮筏又倾覆水中了。   越州军打散了,可是夜北人还是按照部族分路启程。在登筏的时候,就能看出不同部族的差别。七海和素巾都是大部,虽然生了些枝节,总还能拖拖拉拉地起航,洛羯部还没有全部登舟就已经淹死了二三十人。前锋营的筏子已经沿了南岸走出去了十几里地,寻舟岸边还剩下近万的夜北人。   十万人乘筏,这是什么样的场面呢?辽阔的湖面上全是一点一点灰黄色的皮筏子,黑压压地盖住了夜沼深邃的蓝色。皮筏既轻,弱水又薄,筏子上的人挥动的桨叶也是轻飘飘的,若不是湖面上的微风鼓满了一架架轻巧的皮帆,筏子只怕也走得不怎么轻省。   然而这个季节的夜沼始终是有风的,要不怎么会看不见传说中湖面上那层杀人的黑雾?夜沼的水势奇怪,明明看着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一湖弱水却是在流动的,湖面上也永远有着轻风吹拂。到了湖中间,风向忽然一转,水流也是一样,好像满湖的弱水竟然是分了南北,各自流动。   离开寻舟的筏子往往都是笨拙迟缓的,等慢慢渡到了南岸,筏子上划桨掌帆的也都慢慢熟练起来,一串串筏子顺着水流一直向西漂去,速度忽然就快了许多。前锋营还按着安排布置了人手上岸,拖着纤绳往西走,其实是被筏子拖着狂奔。后面的队伍只图省事,哪里还肯让人上岸,果然是上得筏子就各自为战的了。   面前忽然一亮,岸边过人高的苇子野草都消失不见,白花花的一片水面直接天际。顺风顺水,皮筏子比斥候们的两条腿要快得多了,才是过午时分,杨土豆的首筏就过了前些天斥候们留下的旗帜标记,抵达了他们所看见那面大湖。   曾猴子把拇指在口中蘸了蘸,举在空中。“风向变了。”他对掌着帆蓬的杨土豆说。一条筏子上坐了十来个人,还装了些粮食辎重。前锋营五百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两百多条皮筏子上,率先进入了无边的大湖。   “知道了。”杨土豆应了一声,三角形的皮帆转了方向,他忍不住赞叹地咂了咂嘴。“猴子,你说上将军怎么什么都知道?”三角形的皮帆可以四面用风,总也没有逆风的时候,这是诸婴吩咐制作的,出身梦沼的杨土豆却从未想到过天下竟然有这样的聪明主意。   “你要知道,不也可以去做上将军了么?”曾猴子笑着提醒他,“进了大湖了,贴着南岸再近些,看看这水,可有多么的深!土豆,你可仔细了,后面跟了几千条筏子呢!……喂,你在往哪里看?”   杨土豆盯着远处的水面发呆。   “喂!”曾猴子用力拍他。   “你看那里。”杨土豆指着湖中。他们是全队的先锋,面前一片开阔,不象后面的筏子只能看见前方的帆蓬和人头。   “水色么?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曾猴子奇怪地问。夜沼的水极清极透,就是到了湖中也能依稀看见水底的沙石骨片。这本来是极美的一片幽蓝,却因为毫无生气而让人心中多少觉得不适。不过,几天前试航的时候,他就已经留心到了,湖中间的水色与岸边不同,那片幽蓝的下面影影绰绰的是一种厚实的碧绿。所幸倒是不影响行舟飘筏,他也就没有多想。   “不是水色。你看见没有,那一片一片白花花的。”杨土豆用力指。   曾猴子的眼睛睁得发酸,看见的也还是幽蓝下面闪动的碧绿。“看花眼了你。”他抱怨地说。   “好像真是有什么白的。”筏子边上的一个夜北男孩说,“一块一块叠着的。”他对着曾猴子指手画脚,“你那边只能看见波光,要伏下来……”话音未落就挨了他妈妈的一个巴掌:“尽胡说八道,吵什么吵!”那个胖大的妇人用余光瞪了一眼,分明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和这两个呱噪的越州军说到一起去。   “……”曾猴子的怒气勃然而起,还没等他站起身来,杨土豆一把抓住了他,“再看。”   从他这里看起来,一条巨大的白影在碧绿的水色下面若隐若现,看不见头尾,只是依稀能见到影子上一块叠着一块的白色。   “这么大!”杨土豆吸了一口凉气:“什么东西?”   弱水无生,养不住寻常的鱼虾。离岸不远的湖底尽是误入水中溺毙的鸟兽留下的散碎的白色骨殖,可是深入湖心,白骨就渐渐稀少不见――误入弱水的鸟兽也挣扎不了那么远。所以 湖中只有一片幽蓝碧绿的颜色。那种碧绿,曾猴子愿意相信是水底泥沙的反光,可是一片一片的依稀的白色就没法解释了。湖显然很深,那白色模糊不清。虽然距离遥远有看不清轮廓,可以一块叠着一块的格局依稀可辨。   “象什么?”曾猴子鼓着眼睛一脸的迷惑,他分明还是没有看见。   “倒象是什么鳞甲似的。”杨土豆喃喃地说,双手比划着,“这么大……啊不……这么大!”。   曾猴子不由苦笑――那里有桌面大小的鳞甲?若是鳞甲都有那么大,这白影本身又该有多大?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嘴上不说,心里分明是觉得杨土豆被营地外那些虫兽闹得糊涂了。   “真得有嘛!”男孩子也在不服气地嚷。   “哪里有?!”妇人气哼哼地说,“偏只有你看见了,当我们都瞎了眼睛么?”   杨土豆听她说得难听,不由恼怒,指着那片水面正要说话,忽然愣了一下。波光潋滟,那水中竟是只有碧蓝的颜色,又哪里又什么白影了?“咦……”他拖长了声音。   曾猴子终于笑出声来。看见杨土豆满脸的怒色,他慌忙作出呛到的模样。“咳咳……管他是什么东西……咳咳……反正弱水里没有活物。好赖跟咱们没啥关系。”他似乎是掩盖心虚,干巴巴地嘿嘿笑。   杨土豆一脸的铁青,却说不出什么,那白影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他并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不过这两天睡得都不好,是不是有些糊涂,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眼看杨土豆没有追击,曾猴子连忙进一步岔开了话题:“你发现没有,那几只大鸟有什么奇怪?”   杨土豆果然被他引开了注意力,抬头张望:“有什么奇怪,不就是长得奇怪么?”   “没听到过它们叫啊!”曾猴子随口说。阴谋得逞,他脸上掩盖不住一丝得意。   “真是。”杨土豆的又眯起了眼睛,脸上身上忽然暗了下来。一只大鸟俯冲了下来。   “留神!”曾猴子惊呼。   “怕什么?!又不是来吃人的。”杨土豆不屑地说,那大鸟其实还高,远远在头顶掠过,只是双翼鼓起的劲风让筏子颤动了一下。   曾猴子咧了咧嘴,双手举着皮桨挡在头顶。噼噼啪啪一阵碎响,稀溜溜的鸟粪扫过了前锋营的几条筏子,在湖面上敲打出一条断断续续的水线来。像身边措手不及的夜北人一样,杨土豆的头上也被滚烫的鸟粪击中了。白色的,热气腾腾的鸟粪散发着辛辣的气息缓缓从他脸颊上滑落,几乎遮住了他扭曲的面容。   “嗖”前锋营的筏子上飞出一支劲箭,不过这支凝聚着杨土豆怒火的羽箭离大鸟还差上百步的时候就已经耗尽了势头,歪歪斜斜地掉了下来。大鸟毫不在意地拍拍翅膀,飞回到同伴身边去,空中传来了清脆嘹亮的鸟鸣:“夜孙!夜孙!!”   “它叫了呀!”曾猴子吃惊地说。   首筏渐渐要驶出视线的时候,诸婴的皮筏才进入湖中。   青蘅在他的筏子上,可是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大半天了,青蘅远远地坐在筏子那一段,抱着膝头,默默地望着湖水。她没有再穿那身葛袍,柔软的青锦长裙衬得她的肌肤越发得白。诸婴不知道夜北营中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个锦衣的青蘅公主显然不是辟先山口的七海怜。   “夜孙!夜孙!”一头大鸟在缥缈的高空中鸣叫。   青蘅失神的眸子忽然亮了一下。她扭转头来,问身边的侍女:“什么声音?”   “是鸟叫。”诸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鸟。“从寻舟一路跟到这里来,挺有意思的。”他一直都没怎么注意夜沼中的鸟兽,这么多人才是他最操心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这只鸟的叫声似乎搅起了记忆中潜藏的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   “那鸟啊!”一个持桨的卫兵笑着说,“一直在那儿飞呢!还动不动叫着冲下来拉泡臭屎,老远都能看见。前面可有不少弟兄遭殃了。”   “它的叫声。”青蘅没头没脑地说,“怎么叫的这么好听?”   像是回答她的问题,大鸟又叫了声;“夜孙!”   “夜孙!夜孙!是夜孙么?”青蘅的声音宛转亮丽,她重复出来的似乎不再是鸟鸣,那清晰的字节听起来分明就是一个什么名字。   “夜孙?!”诸婴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不知道是在哪里的旧书堆中看见过。只是这次弃陆登筏,辛苦带了一路的图书典册大多留在了寻舟。就算日后还能想起这奇怪的鸟鸣,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查找了。   青蘅像是很喜欢那大鸟的样子。她那么抬着脸,一声一声地学着鸟鸣,分明就是个好奇的少女,把这两日的忧愁风霜都抛在了脑后。“夜孙鸟呀!”她轻轻地哼唱。   “青蘅的声音真是好听,她学那大鸟的鸣声,简直就象是唱歌一样。”诸婴心里忽然转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他忍不住盯着青蘅看。湖面上闪烁的波光映着她的雪白的面颊,似乎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 五 双湖   ××××××××××××××××××××××××××××××××××   孙多者,寻舟人,筑苇香楼于夜沼侧。穿地作井,深丈余,终不及泉,止见一白石。多异之,欲去石更凿。适有异鸟遗矢井上,味极恶,多焚之以姜叶。少顷,地大震动,有白蛇出夜沼,长里许,不见首尾。视井中,石去泉出。多惧甚,乃弃苇香楼。《夜沼异记》   ××××××××××××××××××××××××××××××××××   有卫兵在门外喊:“成将军求见。”   他应道:“知道了。”整一整衣衫,对阿怜说:“成渊韬来,你要不要也见见?”   阿怜笑道:“那是要见的。这个成黑脸,把我们热河部最会唱歌的姑娘骗到桦城去了。让我们连轩轩的满月酒都没喝上,可不是要好好责备他?”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成渊韬已经是封疆大吏……你说话可要注意点。”   阿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也算是妹夫啊!”   南迁之路艰险坎坷,越州军和夜北遗族间的尖锐对立再不是焦点,倒是互相觉得唇齿相依。越州军中,如成渊韬这样娶了夜北女子的也不在少数,也难怪阿怜不讲那些繁文缛节。   ××××××××××××××××××××××××××××××××××   对于成渊韬来说,在夜北最烦心的事情之一就是煮汤。火才生起来没有多久,锅里的汤就开了。可是看着那汤锅翻滚了半天,盛起一勺来到嘴边试试,竟然还没有烫。   眼下的夜沼正像是一口煮开了的汤锅:原本是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搅动着细密的气泡和浪涌,巨大的水花咕嘟咕嘟地从下面冒起来,在湖面上推出声势惊人的波浪。当然,不用探手下去就知道,这湖水甚至不会有些许温热。   成渊韬目瞪口呆地望着翻腾的湖面,背心里涔涔都是冷汗:如果这湖面真是口煮开的汤锅,那么这口锅沸腾的中心正好就是中军诸婴的位置,才进入大湖没有多久就遇上了这样的异变,诸婴的警告竟然一语成齑。   即便这是弱水上的波浪,也并不因此无力,离着这么远,成渊韬脚下的筏子晃动得厉害,周围的筏子上惊慌的呼喊此起彼伏。   “靠岸!靠岸!”成渊韬站起身高声呼喝:这波浪看着似乎越来越强劲,仓促扎就的皮筏子怎么抗得住这样的风浪,不用一顿饭的功夫,整支队伍都会沉入水底。可是湖面上人声鼎沸,谁还听得见他的声音?落帆的,举桨的,转向的,身前身后一片混乱。不远处两条皮筏子已经撞在了一块儿,落水者尖锐的呼救声转眼就淹没在茫茫弱水之下。   成渊韬的脸色铁青,两只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运气极好,他能管住的,顶多就也就是自己这一串十条的皮筏子了。   先是很微弱地,中军的方向似乎传出了一声铁笛。那是大晁军中最平常的乐器,这一声吹奏却绝不平常。笛声清越嘹亮,直冲天际,把人们的心都提了起来。这声能冲破人们嘶喊的笛声,在耳边闪了一闪,悄然消逝。几乎是瞬间,喧闹的湖面上静了一静,嘈杂再起来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虚弱了些。渐渐地,笛声又传了过来,这次分明是清晰的,竟然不止一支。曲声悠扬悲凉,竟然是夜北流传颇广的古曲《归舟》,那是首盼望远航的亲人归家的曲子。稀稀拉拉地,筏队中有人开始跟唱:   “子行海上   子行其洋   子行海上兮   予子还乡   予子还乡   予子行国   子行切切兮   何以踏浪?   生死契阔   与子成说   寤寐凋梦兮   天各一方   天各一方   使子还乡   子行切切兮   何以行汤?   驰风海上   驰风其洋   驰风海上兮   挟子还乡   挟子还乡   挟子行国   子行切切兮   何以履霜?”   一条条清脆、嘶哑甚或是稚嫩的嗓音加入了歌唱,整个黑压压的筏队都卷了进来,连成渊韬的身边都是出神歌唱的夜北人。歌声轰隆隆地在湖面上回荡,惊得湖边一串一串地飞起五颜六色的虫鸟来。湖面动荡的越发厉害了,可是方才的慌乱却在歌声里渐渐平息,所有的桨手都在歌声里埋头死力把筏子划向岸边,哪怕身边的筏子正在倾覆。   军中那么久,成渊韬自然知道那一声铁笛的出处。能够穿越如此喧哗的笛声有多少人能够吹得出来。他只是没有想到诸婴甚至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倒不是这许多的笛手――这样规模的笛声决不是仓促能够成就的,而是这首曲子。只是,就算诸婴的处置再怎么出乎意料,他自己是否就能置身于意外之外呢?回首望去,后面的水势越发浩大,白花花的浪头正急不可待地冲到远方来。   青蘅看着诸婴;诸婴也看着青蘅。   青蘅看的是诸婴手中那一管铁笛。   皇帝传剑五军,要灭绝得并非只是夜北的男丁。从那个时候起,夜北那些流传最广的歌谣也和七部的族旗一样成为禁忌,触犯者带来的是连坐的灾祸。那么久都没有听过的《归舟》,却从大晁上将军的笛中流泻而出。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诸婴盯着看的是青蘅的胸前。   不管服饰如何更换,诸婴一直看见的青蘅都穿着高领的衣裙。原以为以她的尊贵,连那段雪白的颈子都不能现在旁人的视线中。可是他现在知道是为了什么。方才突如其来的颠簸把青蘅震倒在筏子上,慌忙伸手救助的卫兵一把揪住的是她的衣领。柔滑的青锦怎么经得起握惯了刀剑的大手,清脆的裂帛声被汹涌的笛声与歌声吞没,袒露出来的胸颈白得耀眼,俏丽的脖子套了条黄金颈环,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坠子正伏在锁骨上放射出柔和的蓝光。   视线与诸婴撞击的时候,青蘅总算醒悟过来了。她慌忙用手掩住胸口,脸上一抹绯红,眼中满是怒意。   “你这里……”诸婴指着她的胸口。   “什么!”青蘅语气绝决地说,匆匆背过身去。   诸婴只想叹气,眼下生死一线间,这女人却还有气力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怒,到底是抿不畏死呢,还是一脑袋浆糊?他一把扳转青蘅的肩头,伸手去夺她胸口的宝石坠子。才触及那条颈环,手指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时整条臂膀都麻痹了。他才“咦”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青蘅轻声哼了下,唇色都变了惨白,目光也涣散了,几乎是要死去的模样。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清晰了,他把青蘅抱在臂弯之间,仔细地看那硕大的蓝宝石。   那哪里是块蓝宝石,简直就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诸婴几乎能听见石头的吐纳呼吸,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亮。蓝光之下,黄金颈环上正浮现出一行古怪的文字。   “夜孙鸟。”诸婴的心里电光火石一样掠过这个名字,一团极大的迷雾似乎就要散开,露出后面不知道是光明还是黑暗的答案来。   “上将军。”身边的卫兵绝望地高呼,丢下皮桨,“锵”地一声拔出了腰刀。   敢于跟着这一位上将军冲锋陷阵,诸婴身边的卫兵都是胆气豪壮的汉子。可是这个卫兵的呼声中的惊惶意味人人都听得出来。   “上将军!怪物啊!”看见诸婴这个时候还抱着青蘅仔细端详,卫兵们终于忍不住了。   诸婴抬起眼,前方散乱地漂浮着几串被掀翻的筏子,喷泉一样不断涌出的水花倒是渐渐止歇了,慌乱敲击的碎浪下面,一条巨大的白色物体正在迅速升起。一股奇怪的凉意从脚底迅速浮到胸前,一颗心好像是忽然浸在了冰水之中。他本能地伸手从弓囊里抽出长弓和羽箭,眼镜还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水中的怪物。   “噗”的一声水响。怪物终于露出了水面,可它没有停下,还在不断地升高。   那屋子一样的巨首转了过来,紫色的信子在口中吞吐着,满身都是桌面大小的白色鳞甲。这是一条超乎人们想象极限的大蛇。   “夜孙鸟……地蟒……”诸婴终于从记忆的角落中挖掘出这两个名字来,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意。他高高仰着脸,看着地蟒琥珀色的眼睛,那里投来的视线似乎胶在了自己身上。是了,不是自己,是青蘅,是青蘅颈间的蓝色宝石。他无力地站起身,咬着牙从嘴里迸出一个字:“射!”   卫兵们傻傻地站着望着,没有一个人记得从背上摘下弓来。他自己呢?不错,他也怕了!无畏生死的上将军这时候虚弱得不能拉满弓弦。没有人是不懂得畏惧的,知道的越少,畏惧来得就越凶。   “放!”诸婴喝道。他只是在给自己一个人下令。谁都能看见地蟒巨大的头颅正向这条皮筏子沉下来,就算这是坚实的草地,也不再有人妄想从它面前拔腿逃生。他们只是这么看着,看着诸婴的箭象灰尘一样消失在地蟒黑洞一样的口中,看着那黑洞忽然来到面前,看着黑洞里爆发的蓝光和筏子上的蓝光融成一片,看着清朗的天空里水流汹涌……   就在前一刻,水声、惊呼声、周围筏子发出的零星箭羽声和地蟒那低沉的呼啸混杂在一起,满当当地塞在诸婴的耳朵里,让他的心思也为之停顿。他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动作,不过是侧过身体挡住朝青蘅砸来的巨大浪头。可是下一个瞬间,一切都骤然消失,就象整个世界都退到了水幕的后面。他能看见卫兵们熟悉的面容和侍女徒劳地挥舞着的手臂;那些包裹和兵器在身边下沉;筏子正从水中欢快地蹦跳回水面上去;地蟒白色的身躯遮蔽了余光的去处……可是这一切都在激涌的弱水失去了原来鲜明的色彩,在无声里显得虚幻而远离。   “砰”的一下,又是巨大的冲击,地蟒的头颅也重重地砸进水里,穿过一串串的水泡望出去,极远处也是一个个挣扎的人影,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掀翻了多少筏子。   不知道身子身子被谁撞了一下,诸婴扭过头来,看见了一个侍女哭泣的面容。是的,她疯狂地伸出手来想抓住什么,晶莹的泪珠冲破弱水的环抱,空空落落恣意纵横。他想伸出手去扶她一把,这才意识到青蘅仍然在他的怀抱里,两个人都在迅速地下沉,沉向地蟒闪亮的白色鳞甲。   “原来是要这样死去!”诸婴几乎是有些解脱地想。再没有选择的时候,他的慌乱也就结束。   但是他低下头去的时候看见了青蘅的眼睛。那双冰蓝的眸子里面闪动着一丝奇怪的神情,亮得好像她颈子上的蓝宝石。   “是什么?”诸婴的心里动了一动。没有容他抓住那个念头,一股奇怪的温暖就从怀中膨胀开来。温暖是有颜色的,诸婴迷迷糊糊地想,青色的温暖,就好像青蘅身上那条长裙的颜色,柔软而华丽。这是很舒服的感觉,诸婴沉溺其中不愿自拔,这里再没有可以让他操心的空间,走了那么久的路,真想好好休息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   震惊和喜悦占据了青蘅的心。   到现在她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宗正祠祭师设下的禁制会在这样的时刻失效。诸婴触及颈环的动作并不是带来巨大冲击的原因,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唤颈环上的蓝宝石,她能体味到,那是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呼唤。   几乎是在坠入湖中的同时,她就本能地吟诵起“凝冰”的密咒,本来是一片虚空的指尖竟能骤然划出了强劲的寒冰结界来。青色的结界并,只能容纳她和诸婴,却是坚韧和稳定的。他们可以安然坐在激烈翻腾的地蟒背上,旁观着湖水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身躯庞大的地蟒也不能够在弱水中浮游,窜出水面的扑击仅仅是积蓄了力量的弹跳。当它再次落入水中之后,也和人们一样地朝水底沉下去,甚至下沉的还要快些。它兴奋地翻滚着,甩动着地脉一样粗壮的躯干,毫不费力地把身边虫豸一样微不足道的落水者击成碎片。毫无疑问,这样卷起的滔天波浪不知道还要在湖面上打翻多少皮筏子。   弱水中绽开的一团团血雾都是青蘅的族人和越州军的士兵――青蘅应该感到由衷的悲哀才是。不过是呼吸之间,她已经目睹了近千族人丧失性命,这比皇帝传剑五军的坑召还要残酷得多。可是她满怀恐惧地发现,没有一丝哀伤和痛悔从心中滋长出来,相反地,那里充满着重新得回力量的喜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的日子,多年不见的父亲终于想起了她,为她送来了继母亲手织就的云锦披肩。那件披肩被她漠然丢弃在雪地上,但是父亲歉疚的眼神却化解了她冰冷的容颜。是的,这是同样的喜悦,所有的所有的一切,比起这种寻回的快活,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不知道下沉了多久,青蘅可以看见下面青黑的水色,与头顶碧蓝的弱水不同,那下面依稀还有着游鱼的身影。被地蟒压迫着的弱水撞击着下面的水域。就像在湖面上一样,青黑的湖水里翻腾出细密的水泡来,一串串一行行都是晶莹的蓝色。青蘅忽然明白了,原来弱水之下还有寻常的湖水,这里大概才是地蟒平日里游弋的乐园。   溅入下层水域的地蟒带来的是巨大的冲击,强劲的浮力挤压着青色的结界,细碎的冰屑纷纷坠落,让人担心的“吱吱扭扭”声此起彼伏。可没有等青蘅吟唱,颈环上的蓝宝石象星辰一样地放射出耀眼的蓝光,主动地把更大的力量输送出去。一瞬间,结界的破裂声消弭不见了。青蘅吃惊地抚摸着颈环,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她似乎可以听见地蟒的安慰。   现在青蘅差不多可以确定是宗正祠用来封锁她力量的这个颈环在作怪,她并且模模糊糊地觉得,这颈环和坐下这条巨大的地蟒有关。颈环上的蓝宝石不但没有再封锁她的精神力,反而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力量――远超过她自己拥有的力量。要不然,她又怎么能用一道最简单的“凝冰”密咒就在地蟒的背上封出这样一个水晶结界来。这个锁住了周围水流的结界牢牢吸附在地蟒的背脊上,把弱水里的世界挡在外面。   但是她不能感谢地蟒或者宗正祠的那些秘术师!要不是颈环上该死的蓝宝石,也许这地蟒根本就不会从那么深的夜沼里游出来袭击筏队;也许那么多的夜北人和越州军就真可以象诸婴计划的那样安然南渡,一直抵达雷眼山的山麓。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身边还有这样一位统领着几万越州军的大晁越州府大都护。平日里让人生畏的上将军这时就伏在她的腿边,她还没有俯视过诸婴,原来那张从来都没有写过“欢愉”二字的面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是这样的年轻又这样的忧郁――她原以为他是苍老的。挺拔的剑眉竟然有几分象原来族中那个叫楚夜的勇士。她忍不住伸出手去,用食指轻轻触摸了一下诸婴的眉毛。楚夜,应该是战死在白马了吧?热河部那么多年轻英俊充满生机的勇士,都留在夜北无暇的白雪下面了。   诸婴的眉毛也是刚硬的,青蘅忽然收回手来,脸上滚烫一片。她用手背盖住两腮,那上面一定是绯红的颜色。这是怎么了?青蘅的心里惶惑。身边的这个人不知道杀死过多少夜北的勇士,他那柄修长的两刃刀甚至还饮过父亲喉头的热血,她的心中应该是充满了仇恨和杀机才对!可是为什么,她的手指拂过他的脸庞,心中却只有不知来历的安宁和同情,难道是帝都那些灰暗的日子把她的心都改变了么?她的身子又僵了僵,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只觉得寒气逼人。皇帝豪放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回响,几乎要把这青色的结界震碎。   诸婴觉得自己回到了那顶白色的营帐里。   母亲温和的手掌轻轻拂过他汗津津的面颊。“眉毛都散了。”她嗔怪地说。诸婴争强好胜,在营里跟兵将们角力总是玩到几乎脱力。母亲的拇指轻轻在他眉上划过,“歇一会儿吧,你父亲回来又要考你诗文。”诸婴就躺在母亲的腿上睡熟了。   “看看你,眉毛都散了。”皇帝微微凝起了眉宇,似乎是有些难过,他把诸婴拉到身边,嗓音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怕了么?别怕!以后你会明白,你爹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不在了,这世间还有谁能跟我说话?跟在我身边吧,我……我总是欠他一分。”   “好好跟着陛下。”母亲用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你和你父亲不同,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跟着陛下不会有错。”   “可是……”诸婴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是他下令杀死父亲的。”   母亲的嘴角绽出一丝悲哀的微笑:“你以后会懂的,你父亲……他是为着陛下而生为着陛下而死,这本是他的星命,上天注定的……你是好孩子,不会象他一样。”母亲的声音渐渐低落,滚烫的鲜血渐渐铺满了青砖的地面。   “母亲!”诸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连后退了几步,“你也不要我了么?”   他揉了揉眼睛,母亲伏倒的尸身忽然变成了地蟒的模样,“夜孙!夜孙!”几头大鸟高呼着穿破屋顶冲了进来,“夜孙!夜孙!”它们欢喜地鸣叫着,用利剑一样的长喙去啄食地蟒的眼睛。   “滚开!滚开!”诸婴怒吼着,奋力挥动两刃刀,可是两刃刀怎么变得这样短,简直就好像是一柄匕首。   “呀!”一声痛苦的尖叫,那声音这样熟悉,似乎是属于一个他亲近的女子。   他用力睁开眼睛,外面是一片变幻的青光,他正伏在一片白色上面,右手挥舞着那柄牛角短刀。青蘅缩在他的脚边,双手按在大腿上,一股殷红正从指间渗出来。   “青蘅?”诸婴愕然说,忽然觉得身下一震,青光外面忽然明亮了许多。   对于夜孙鸟来说,期望中的那顿美餐现在有些为难。是地蟒的气息把它们引到这里的。那么浓重的气息,本该是条极大的地蟒,足够它们好好地吃上一顿。不过,从弱水里窜出来的这条地蟒未免也太大了,大到这三头夜孙鸟也不由发愁:该在哪里下口呢?   在地蟒落回水中之前,它们只来得及进行了一次混乱的目的不明的攻击,三只鸟也才啄落了地蟒脖子上的一片白鳞。如果夜孙鸟也有人类的情感,它们一定会在地蟒回到弱水中那一刻产生巨大的失望,那是看着碗中的炖鸡拔腿逃去的遗憾。当然,如果夜孙鸟真有人类的情感,在地蟒再次愤怒地窜出水面时,它们就会笑得跌脚,因为碗中的肥鸡居然还会飞奔回来。不过,有一点它们没有弄明白,就是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一只肥鸡。   即使对于三头成年的夜孙鸟来说,这条地蟒也还是太过巨大了。它甚至毫不畏惧夜孙鸟喷下的粪便,坚硬的鳞甲也能够抵挡长喙的啄击。不能威胁地蟒的迎击姿态,夜孙鸟就陷入了正面的苦战――就力量来说,它们与地蟒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这条地蟒似乎比先前的力量更加强大。夜孙鸟不过是扁毛畜生,它们可不会留心地蟒颈上那轮青色的光球。   第二轮交手,两只夜孙鸟被地蟒撞入弱水之中,地蟒却毫发无伤。   青蘅忍不住张开了嘴,连腿上伤处的痛楚也被她暂时忘却。   夜孙鸟有着这样强大的双翼,即使是在弱水之中,也能挥动着翅膀,重新冲出水面。那两个黑色的身影后面,是又一波坠入水中的人群。他们可没有夜孙鸟那样的本领,只能默默地下沉。   青蘅的心都象结界上的冰霜那样冻结了,可是胸前暖洋洋,满是得胜的快意,她知道那是地蟒的快意。身边传来“咯咯”的细碎声响,那是诸婴的口中发出来的。   两轮出水,地蟒不过花费了一点点时间,即使最接近岸边的那些筏子也来不及靠岸。出水的那一刻,诸婴可以看见宽阔的湖面。几乎整个中军都被毁灭了,湖面上星星点点全是翻覆的皮筏子,那么多的人,落在离岸几百步的弱水中,只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诸婴后悔了,他由衷地后悔自己作出的那个决定。即使在艰险重重的草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半个月,也不会有这一刹那间死得人更多吧?诸婴不忌讳死人,更不忌讳杀人。可是这些人无助的死亡是他的一个命令决定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对的。诸婴看看手中握着的短刀,怒吼了一声,朝着膝下的白色鳞甲奋力刺去。“当”手腕一震,短刀竟然被弹了开来,锋刃分明已经残缺了。   没等他刺下第二刀,“轰”的一下,身子就被弹到了结界上面,这是地蟒又落回底下的常水中了。   诸婴摸了摸被撞得发晕的脑袋,再次把短刀举起来,忽然撞到了青蘅同情的目光,握着刀的手有些发软。   “没用的。”青蘅摇摇头,指了指青色的透明结界,“连我们都是它护着的。”   诸婴的眼光落到了她的胸前,这样明亮的蓝光他早该注意到了。   青蘅也不掩饰,嘴角挂了一丝讥笑:“宗正祠的手段。”   “是陛下……”诸婴身子一软,忽然坐倒下来,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你腿上……”   青蘅看了看伤处,淡然说:“你还不知道么?我又能用秘术啦!”粉光致致的一段大腿上鲜红的一道伤口已经愈合在一起,虽然还是红红的一道,却不再有鲜血流出了,看着有种诡秘的艳丽。   诸婴“哦”了一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如果地蟒和夜孙鸟的交战没完没了的持续下去,也许整个南渡的队伍都会倾覆在弱水之中。好在第三轮交战就见了分晓。   那两头落水的夜孙鸟想必是在水中注意到了明亮的结界,地蟒才冲出水面,就一左一右地冲向诸婴和青蘅,尽力两啄之下,结界的冰壳裂开大大的几条缝隙。原来夜孙鸟的一啄之力比湖底的水压更加强劲。   冲着第三头夜孙鸟直去的地蟒猛地调转了方向,紫色的蛇信劈面把还没有来得及飞高的夜孙鸟抽入湖中。可是紧随而来的夜孙鸟把长喙狠狠地刺进了它琥珀色的眼槽中,地蟒巨大的身躯顿时停住了。   青蘅还在急忙吟唱着密咒修补结界,忽然感觉心头一空,就连诸婴都能看出她颈环上的蓝宝石忽然黯淡了下去。当地蟒再次坠入水中,结界只是堪堪补好而已,若是以青蘅自己的能力,都不知道能把这结界支撑多久。   这次地蟒显然是受了伤的,沉入水中的时候它剧烈的抽搐着,震动让青蘅和诸婴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当地蟒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们都看见那头倒霉的夜孙鸟仍然卡在地蟒的眼窝里,而不远处的另外一头夜孙似乎是被抽得昏死过去,一路往湖底沉去。   水越来越深,结界发出“嘎嘎”的破裂声,青蘅伸出了双手,用力吟唱着密咒,每一声咒语都从她的身体里抽出一丝生命力。她强自支撑着,面容终于越来越委顿了。   “算了,青蘅。”诸婴说,不是废然的声调,而是平静的表情。这湖水里已经埋葬了多少人,不多他们两个。结界开始支离破碎,箭一样的水柱争先恐后地冲进冰壳来。   “我不!”青蘅执拗地说,她已经无力支撑密咒了,大口喘息着,可是满脸都是不甘,“我不要死!”她双手护在小腹上,带着哭腔说,“现在不能死!为什么要我们死啊!”   诸婴长叹了一声,抱住了青蘅抖动着的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冲下来的水柱,轻声说:“不要怕。”他平静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抱着青蘅的双手感觉到了她温暖的腹部,那是微微隆起的。   象是回应青蘅的质问,颈环上的蓝宝石又明亮了起来,结界的裂缝唱着清脆的“咯咯”声一处接一处的封合。青蘅昏死在诸婴的怀抱里,那个“凝冰”的咒语似乎走了样,他的周围变得那样的黑,结界变得模糊不清。他其实也无心看什么,捂在青蘅小腹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地蟒回到青黑的下层水域中,它抖落了眼中淹死的夜孙鸟,带着大团的血雾,急速地向前游去。幸存的那头夜孙鸟还在天上徘徊,可它现在没有能力再跟那头大鸟周旋,只是想尽快回到巢穴去养伤。   杨土豆惊魂未定地踩了踩脚下的草地,虽然柔软,总比皮筏子要坚实得多。和他一样,岸上的人们一个个都是面色惨白,他们手忙脚乱地协助着其他的筏子靠岸。谁也没有看见远远的湖水中,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正在飞速离去。说真的,还有谁想再看一眼那样的怪兽呢?   只有空中的夜孙鸟仍然在哀哀盘旋,等待同伴归来。它还要呼唤更多的同伴来对付这条非同寻常的地蟒。这地蟒,正在离开注满弱水的夜沼,朝着西南方的雷眼山飞速游动。那里的某一块山壁,是所有弱水的出处――穷石,穷石的里面就是它的家。 六 穷石   ××××××××××××××××××××××××××××××××××   厌火大捷,帝宴诸将帐中,以轻骑将军诸婴功高故,坐于帝侧。   席中,帝令羽姬歌娱诸将。羽姬善歌,容美甚,诸将多目驰神迷者。帝问诸婴:与卿何如?将多妒,唯婴笑而不语。帝奇之,再问:卿欲何者?婴仍不答,帝强之,乃曰:腰细腿长可也。诸将皆笑。   五年春,帝许青蘅公主为诸婴妻,赐金珠重,并有锦书一封。诸婴迎青蘅于夜北,得锦书,拆之,见帝书云:腰细腿长者来矣。 《朝史异闻》   ××××××××××××××××××××××××××××××××××   连着听了那么多的聆贝,太多的回忆一起涌来,他觉得有些疲惫,斜靠在榻上。   “茶。”阿怜端来了一盏清香的瓜片。“要点心么?”   “要。”他笑着说,“有没有橡实粉的糊糊?”   阿怜猛地抬起头来:“橡实粉啊……你说,他们还好么?”   “他们一定好的。”诸婴感叹,“他们比我们透彻得多。”   阿怜歪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手指在黄金的颈环上轻轻磨挲。   “想回去看看么?”诸婴问。   阿怜摇摇头:“那个地方,属于我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   这是一口极大极大的天井。诸婴这样想。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幽暗的结界中有悠远的呼啸,那是地蟒穿越碧水的声音,本该是多么恐怖的声音透过结界传来就柔和的好像母亲童年时候哼唱的摇篮曲。他于是抱着青蘅睡着了,背倚着冰冷的结界,浑然不知地蟒穿越了多么漫长的水路,把多少生死抛在身后。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在这个……只能说是奇怪的地方了。   真的象一口天井,高耸的山壁环绕四周,上端都没在天顶无尽的云海里面,红色的山岩上稀稀落落地长了些草木,几乎是直上直下的。除非是羽人,要不然,谁也翻不出这个山壁围成的大桶去。桶底若说是谷地,又嫌辽阔。粗粗目算一下,山壁两端的距离也有百余里,差不多是一天的行程了。谷底里的树木也不繁盛,只有近中心的地方有一片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橡树,那么远就看见满眼的葱茏。周边则是红色的土石与荒草疏林夹杂,很贫瘠的模样。   地蟒早就不见了去向,只留下诸婴和青蘅躺在谷地边缘的的一片大石头上,身边是一汪深幽幽的的水潭,十几里见方,清澈极了的蔚蓝色,一看就知道那也是弱水。奇怪的是,从潭边望下去,清清楚楚地就是看见锗红的石壁一路深入水中。水太深,山壁又遮住了日光,倒是看不见水底的情形,然而目力所及,总是看不出这水潭哪里是与外面相通的,也不知道那地蟒是怎么把他们送进这个谷地来的。   这两天的惊讶太多,既然那条地蟒已经不在身边,诸婴也就没有力气再去追究这番来历。他坐在石上,慢慢回想。这是过午时分,锗红的巨石吸饱了阳光热气,暖烘烘的十分宜人,可是诸婴想起来的第一桩事情就让他浑身冰冷。   是了,他看着怀中的青蘅。青锦的长裙还没有干透,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面。十九岁的青蘅不是小女孩子了,她那起伏有致的曼妙身材是连成熟女人都看了要嫉妒的。诸婴的目光顺着她高耸的胸脯向下游走,柔和的线条到了小腹这里微微隆起,他的目光也停留在这里。这目光是炽热的,如果真有温度,一定能够烧毁那袭青锦的长裙,烧出里面的真相来。   青蘅是皇帝许给诸婴的正妻。当这个消息传到诸婴的耳中的时候,他的心大力地跳了一跳。   他在战场上就见过青蘅,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七海怜。她牵着一匹黑马守在七海震宇的尸身边,夜北的风吹起她的面纱,让围着她的的晁军忘记了手中的兵器。他也清晰地记得,七海怜站在满地的尸身中间,被残存的夜北骑兵拥戴着,她的手臂划过了茫茫高原,用清亮的声音宣告:“谁杀死那个夺去我父亲头颅的晁将,谁就是我的丈夫。”那一刻,连他身边的卫兵目光都有些诡异。   他知道她的恨;他知道她回绝皇帝的言语:“因为杀死了我的父亲,所以不能侍奉你。”打开皇帝手书的秘函时,他也可以想见皇帝许婚时候戏谑的笑容:你不是不要侍奉杀死你父亲的人么?   他是诸婴,杀死七海震宇的上将军诸婴,皇帝最宠信的战将,也是皇帝手中小小的一粒棋子。是棋子,不会比皇帝手中那粒白脂玉雕琢的棋子的分量更重些。可是他的心里也有自己的愿望。他的面容冷静如山,可是他是偷偷高兴着的。青蘅那双冰蓝的眸子或者是冷峻的颜色,但是她的高傲下面藏着的那份哀伤却是他所熟悉眷恋的,那是可以让他的心思一同鸣响的歌曲。   他居然爱着青蘅,这样的念头也许太过古怪,却是实实在在地铭刻在冷静的容颜下面。   因着这份爱意,他由着青蘅象好战的小兽一样挑衅,由着青蘅搬离他的营帐,由着青蘅回到夜北人的中间去扮演她的公主。因着这份爱意,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停留在她的左近,一旦发现夜北内部的危机,他就毫不犹豫地把青蘅抓回自己的身边来。也是因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他甚至都没有动过牵过青蘅的细嫩手掌。   诸婴不是禁欲的苦修者,也不是情窦未开的男孩子,他身边并不缺少女子。只有青蘅一个,是他供在那里不敢疏忽的。青蘅对他来说,不但有着一样童年时候就熟悉的顺服和哀伤,更是他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回响。这样的交集,就象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绝不可以玷污伤害。   可是,完美无暇的青蘅,现在居然有孕在身。就算是深沉如井的诸婴又怎么能够按捺得住。他只觉得自己象一个傻子,这么久了,居然没有发现青蘅其实是有人的。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诸婴重重地把青蘅放在石上,转过身来奔出几步又站住。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一口折了刃的短刀不知不觉握在手中,心中起伏不定,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想杀我吗?”青蘅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诸婴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把短刀收在腕后,嘴唇蠕动了一下,说出来的却是:“你醒了么?”这样的时刻,他的声音依然沉静,方才的激动早收进不变的面容下面去了。   青蘅的脸是红的,然而害羞被讥逍取代。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抚着腹部,挑战似的目光投枪一样袭来。“那刀是我爹的吗?”她问。“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你要用这柄刀来杀我?”一连三个问句。   诸婴看着手中的刀。这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短刀,夜北汉子人人都有一把,是用来割肉取食的。七海震宇的这柄也不例外,牛角的刀柄,两寸长的宽刃,只是刀鞘上用金线嵌了一个“宇”字。诸婴没有掠夺战死者的习惯,可是杀死七海震宇以后,他忍不住取走了这柄小刀。为什么这么做,他也说不清。犹豫了片刻,他黯然摇了摇头, 把刀插回刀鞘,丢到青蘅的身边去。   “你以为你杀得了我……”青蘅笑了起来,脸上却没有一丝欢愉的神气,“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淹死在弱水里么?”   诸婴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错,青蘅又是那个强大的秘术师了,那便如何?诸婴的刀下死的也并非全是武士。可是,想起那个青色的结界,他的愤怒又悄然瓦解。“我不要杀你,杀你做什么?!”他长叹了一口气,“刀是你爹的,也还给你吧!”不知道为什么,被青蘅问了这么一问,他一时间竟然万念俱灰,左右张望了一下,顾自迈步走了出去。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说:“留下了那柄刀,实在是因为……你爹……他跟陛下好像。”   青蘅愣住了,她不知道诸婴为什么要这样说。还有一个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害死了她妹妹的大晁丧兵候谢雨安。可是,诸婴的话里有点什么让她觉得亲近的东西。她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这个男人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可是她也知道,是他一再保护着她,甚至在夜沼中落水的那一刻。她的心隐隐地沉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你……你知道那是谁的孩子么?”青蘅低下了头,幽幽地说。   诸婴笑了笑:“那有什么关系。总是你要的便好。”由着青蘅恣意横行,怕是把她交还到夜北情郎的手中了吧?他试图笑得夷然,却终于还是有几分惨淡,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下。   青蘅的手轻轻抚着小腹,脸上阴晴不定,她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看着自己的腹部轻声说:“这孩子已经五个月了。”   诸婴点点头,应了声:“原来已经五个月了。”“了”字才出口,耳中“哗啦啦”地响了一个霹雳。   五个月前,那还是青蘅要离开帝都的日子吧?他带着人马穿越冰雪覆盖的夜北高原去迎娶新人,心情激动好像春天里看见第一粒柳芽。青蘅在帝都深居宫禁之中,男子都少见,更不用说什么夜北情郎了。她贵为青蘅公主,能出入她寝宫的人当真是数也数得过来。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   青蘅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大约是想到了那时候的情形,潮红退去,脸上也是一片惨白。   “可是……他封你做青蘅公主……”诸婴话没说完,就自觉地咽了下去。不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个公主。廷上的对答传得纷纷扬扬,诸婴也信以为真,以为皇帝赐青蘅为妻就是全部的惩戒。可是早该想到了,以皇帝的性子,又怎么容得她言语自保?   “他不知道?”诸婴想到了关键,皇帝怎么会把怀孕的青蘅许配给他?   青蘅摇了摇头:“宫里那么多人,他记得过谁?”   在高原上还是深居简出的,上了路就没有办法。四个月的时候,身边的人就能看出青蘅有身子了吧?一下子把夜北营中的动荡也串起来,诸婴都明白了。“你的族人也是因为这个……?”   青蘅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只知道我是有了……”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不知道你都没有……”说到这一句,耳朵也红了。“总之,都是杀父仇人。”最后四个字吐出来,声音可又清亮冰冷了许多。   “杀父仇人?!”诸婴简直想放声大笑,胸中却只有悲愤的意思,“杀父仇人的孩子……”   他没有说完,可是青蘅明白他的意思。她慢慢收敛了羞涩,望着那潭弱水,淡淡地说:“我想啊,他那么厉害,又那么小心,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把他怎么样了……可是有了这个孩子,这是他的骨血啊!我想,就是不能还在他身上,还在他的后代身上不是一样的么?”说这话的时候,青蘅的眼睛痴痴望着潭水,面上的颜色没有更改,好像是随意聊着些家长里短。   诸婴觉得青蘅的面容有些陌生。女人真是不可捉摸的生物,居然可以把仇恨埋藏的那么深那么沉,一直埋藏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   青蘅抬起眼来看了看诸婴,嘴角弯了弯:“起先我是想跟你说呢。我想你知道了的话,大概会很生气。你是军中重将,麾下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士。要是你站出来跟他打,不管谁输了,都给爹报了仇。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等她说出来,诸婴也已经想到,心里面翻翻滚滚说不出的滋味。其实夜北的规矩和大晁不同。大晁的习俗,把自己喜爱的姬妾馈赠他人算是重礼。以皇帝的身份,就算宠幸了青蘅,再赐给诸婴也是极大的荣耀,何况他还很有心地留着一个青蘅公主的名分。   诸婴的心思青蘅自然想不到,她只是顾自往下说:“可是我见了你不久,就知道不行。不管战场上多么的勇猛,你也绝不是可以站在他对面的人。就算……就算你爹一样是死在他手上,你还还是他最得力的上将军。”   听到青蘅说起界海天,诸婴反而微微一笑,也不想说话了,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听。   青蘅没有看见诸婴的颜色,她的话头开了,哪里止歇的住,停了停就继续说:“我想,孩子生出来,若是女的也就算了,若是男的,总要叫他知道他是夜北七海震宇的外孙,这份血债须要讨得回来。”   听到这里,诸婴心下沉重,额头上亮晶晶出了一层冷汗,再也没有想到皎洁如月的青蘅竟然有那么狠的心思,要让皇帝父子相残。也不知道帝都里那几个月青蘅是如何度过的,竟然攒出这样刻骨铭心的恨意。   青蘅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小腹,这一回脸上卷起来的是说不尽的温柔,语气里也尽是甜腻。“可是我们到夏阳的时候,就是那个晚上,宝宝动了,宝宝踢我了。这么轻轻一脚啊,就把我先前所有的念头都踢到了天外。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要在我肚子里轻轻打个滚,踢我一下。我才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是我的。我要做什么样的事情去报复他都和宝宝无关。我能对他做什么呢?我又该对他做什么呢?现在我只想和宝宝一起悄悄走到海角天边,再也不要让他知道。我不要宝宝知道他是谁的外孙,是谁的孩子,只想他好好地长大,好好地过日子……诸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呢?”   诸婴抽动了一下面颊,苦笑了一声:“你不是先前还说我不想给父亲复仇么?那我不是……”喉头干干的,竟然说不下去。   “你这个人好奇怪的。”青蘅歪着头看了看他,说:“你在篷车外看我的第一眼,我就明白。”那神情颇为生动,看得诸婴心动了一动,然后剧烈的疼痛起来。青蘅说:“你很恨我吧?不过我始终没有打算瞒你到底。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看我,可是你要的东西,我是没有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各自想着心思。过了好一阵子,诸婴一声不响地迈开腿大步朝谷地里走去。青蘅忍不住“唉”了一声,这一声出口,自己心里也是一惊,原来心底竟然不想要他离开。   诸婴回头看她,青蘅犹疑了一下问:“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诸婴微微一笑,拍了拍肚子:“我要的什么,我自己也是知道的。这么久了,难道你就不饿?”原来是要去找吃的。这么短的工夫,他又恢复成那个声色不动的诸婴了,青蘅再也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说着就听见青蘅的肚子“咕”的一声。从寻舟出发已经一天半了,怎么会不饿呢?何况青蘅现在是两个人的食量。青蘅脸红了红,站起身来说:“我也去吧。”   诸婴不置可否,转头又走,步子倒是慢了许多。   石上不远流着一股清泉,是从谷地里流出来的。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溪水清澈美好,可是溪边却是光秃秃的全无生气。两个人沿着溪水走了半顿饭的功夫,也没有见到一只活物,就是野草灌木也是东一丛西一缕的。   诸婴突然跪在溪边,用手捧了一捧溪水到嘴边。青蘅吓了一跳,慌忙叫道:“不要喝!”弱水不能喝,这是在寻舟就知道的。青蘅还以为是走了太久诸婴渴得不能自己。   诸婴心里酸甜,想道:原来她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我。也不理会青蘅,一口喝了下去。溪水清凉甘甜,果然不是弱水。在潭边他就看见石上水注入潭中,水流有些古怪。走了那么久,听见“叮咚”的泉唱,看着活泼的水流,怎么都不像是弱水,待到双手浸入水中,他心中已经十拿九稳了。   “是好水。”诸婴对青蘅示意,却越发觉得奇怪。就算是弱水岸边,夜沼的苇草一样长了一人多高,这谷地里流的是好水,居然是这样荒芜。本来还想寻猎两只鼠兔,走到现在,真是连蚱蜢都没有看见一只,他依稀觉得这里没有什么猎物可寻。   青蘅也跪在溪边大口喝了两口。清凉的溪水入喉是很解乏的,可是肚子里就越发觉得空得厉害。她正要站起身,忽然觉得阳光耀眼,头晕晕的就往水中倒下。诸婴慌忙一把揽住她的肩头。其实在弱水上诸婴就把青蘅抱在怀中,可是现在不是当初了。这时候四目相交,两个人都觉得尴尬,各自别开脸去。   诸婴有些发愁,青蘅毕竟有孕在身,饿了那么久,只怕也走不了多久。他眺望了一下谷地中心的古树。那个地方树木苍翠,或许能找到什么食物也不一定。可粗粗估算总还有三四十里的距离,以现在的体力大概还要走上好久。这时候真是后悔,南渡时候筏子上的那些干粮肉脯,就算只抓一把放在怀中都是好的。   正在发愁,忽然听见青蘅“咦”了一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古树中竟然飘起了一缕蓝烟。   “炊烟?”两人交视了一眼,都有些激动。   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哪里的炊烟总是一样的颜色。谷地无风,诸婴看着那缕淡蓝的炊烟缓缓从树冠上升起来,笔直地长到空中去,满满地消散。   “不知道什么人会住在这里?”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青蘅听的。刚才一揽之下,两个人都难堪。毕竟石上青蘅吐露心声以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诸婴装作从容,心中也还是介意,和青蘅说话也是勉强。看青蘅的样子,也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思绪中解脱出来,走路也是神不守舍。   这句话真有效,青蘅也是一脸的好奇。看着谷地分明就是围在铁桶一样的山壁中间的。山壁都接着云雾,也看不清有多高,直上直下的峭壁只怕猿猴都难以攀缘,不知道什么人可以进得来。云雾的样子生的怪,只罩着山壁的顶端,谷地上空却是晴空一片。   青蘅用手遮着眉眼,眺望着说:“雷眼生云,怕不是到了雷眼山里了。”那姿态说不出的好看,诸婴胸口好像被重锤用力击打了一下,心里头热血翻腾,只想大喊一声,出口却是平平淡淡一句:“嗯,我也是一般的想法。”   本来雷眼山就是大陆上最庞大也是最险峻的山脉。跨越了半个大陆的雷眼山就没有几处是可以通行的,更不用说居住。桦城说是在雷眼山麓,其实座落在一道缓和的支脉上。即便如此,那地方也不养人,不过是当地人夏秋游牧的驻地。可是这块荒芜的谷地里,竟然有炊烟人迹。   “也许又是什么怪兽呢?”青蘅下意识地摸了摸颈环,那本来是用来禁制她的精神力的,却在地蟒的遭遇中被她所用了。   “如果是怪兽,也是会做饭的怪兽。”诸婴用力嗅了嗅,也许是因为他太饿了,他依稀觉得自己闻到了饭香。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不是会做饭的怪兽,多半也是可以吃的怪兽。”   “噗哧”一声,青蘅笑了出来,眼波流转,俱是妩媚。诸婴微微转过脸去,不去看她。青蘅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和营中的时候有些不同。”   诸婴楞了一下,心想:不同的不是我,是你。他挺起胸膛,不再想那些事情,前方有吃的,这就足够激励他向那里行进的了。可是衣袖被拽了一下,诸婴回头:“你慢慢走着,我去找到了吃的就给你拿来。”   青蘅说:“那么远,等你到了我都……”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说下去,心里有些难受:诸婴的心思她是知道的,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他不过还是一个仇敌,却又不自觉地逗他,青蘅觉得自己很不象话。她蹲下去,把指尖浸在溪水里,默默念了几句,一条巨大的冰鲤出现在溪水中。青蘅轻轻巧巧地跳上鲤背,对诸婴招了招手:“你来。”   溪水蜿蜒向上,就是从古树林中流出来的。那条冰鲤游速颇快,眼看着树林就在眼前了。   诸婴随着皇帝征战天下,宗正祠那些秘术师他也认识不少,这样的秘术却是头一回见到。他实在不能不惊讶,要是青蘅有这样的力量,当初又怎么会被轻易擒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青蘅轻轻说:“这地方总还是和那条地蟒有关,要不然我唤不出这么大的冰鲤来,这冰鲤也撑不了这么久。”   想到那条地蟒,诸婴的头皮有点发麻。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些怪异,居然想象着树林里做着饭的怪兽就是那条地蟒,这该如何是好?诸婴是大晁闻名的勇将,可是面对那条白色的地蟒也不过象灰尘一样渺小。   树林里既没有地蟒,也没有什么做饭的怪兽。一片陈旧的茅屋座落在粗壮的古树林间,大门洞开着,坐在门口的是两个胡子都白了的老人,个子矮点的叫臧楠,个子高点的叫许遥。   对于诸婴青蘅的到来,老人们并不觉得诧异,“飞光送来的客人,怎么会不知道。”臧楠指了指门外的石缸,卷着舌头是西江那里的口音。两个人往里面看了眼,水面映射出来的赫然就是那条蜷伏在水底的地蟒,原来它有个那么好听的名字叫飞光。   “水镜术。”青蘅说,这是说给诸婴听的。水镜术不算是很艰深的秘术,但是能够那么清晰的显示出地蟒身边的景物来,老人的精神力也是非常强大的了。   “这地蟒是你们养的?”诸婴有些意外。   “我们养的?”臧楠笑了起来,“我们怎么养得了它,它养我们还差不多。”   臧楠接着解释,“飞光是主人的朋友,在这里也不知道住了多少年了。我们到这里不过两百年,只怕连飞光岁数的一个零头也顶不上。”   “两百年?!”诸婴听得心里一寒,左脚踏上半步,身子挡在青蘅前面,仔细看了看老人,一字一顿地问:“你们是人吗?”   许遥楞了楞:“我们怎么不是人呢?”他揪了揪雪白的胡子,显得十分奇怪。   诸婴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活了两百多岁的人他还真没见过。   还是臧楠明白,呵呵笑着解释说这本是穷石异地,在这里住着日子可过得慢。“你看你脚边的那棵酱草,花也开了三五年了,还没有凋谢呢!”   臧楠健谈的很,两百年没有见到外人,他的舌头一点都不生硬。站在门口就给两个人开始讲故事:这个地方叫穷石,这里的主人叫却工,这片橡树林和这些茅屋……说他懂些人情世故,却一点没有让诸婴青蘅进屋坐坐的意思,只是兴冲冲在这里喷口水。   屋子里不知道煮着什么,那香气一个劲儿往两个人的鼻子里钻,青蘅只觉得喉咙里就要伸出一只小手来抓那香气。她的腹中饿得狠了,这时候又是“咕”的一声,羞得满脸都是红晕。两个老人大约是耳背,一点没有反应。嗅着屋子里传来的香气,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要她出声讨一口吃食,却是始终说不出来,只好闭着眼睛苦苦忍耐。   诸婴都看在眼里,心中感叹,就算到了这样的时候,青蘅终究还是放不下公主的矜持。这是她生来铸就的东西,并不会随着外面的风吹雨打而去。他硬着头皮打断了臧楠滔滔不绝的讲古:“臧先生,实在惭愧,我从遇到飞光开始还没有吃过东西,肚子饿得厉害,能不能讨两口吃的?”   臧楠楞了楞,一拍脑袋:“实在是太久没有见过生人,我都糊涂了,当真失礼的狠!你们坐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就去拿吃的来。”   臧楠的身影才消失在门口,许遥脸上忽然有为难的神色:“老臧忘了说,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两位还要包涵。”   这时候就是端上一盘烤蚱蜢,青蘅也能吃个底朝天,哪里还需要什么包涵?   端上来的不是什么蚱蜢麻雀,而是几碗热气腾腾的糊糊。   原来这糊糊是橡实磨的粉,青蘅和诸婴的碗上还黑糊糊地盖了一片东西。看得仔细了才知道是一块肉,也不知道搁了多久,又黑又干倒象块木头。   青蘅捧起热乎乎的碗,却看见许遥捧着那碗呆呆地看,并不去吃。她明明饿得厉害,却又不敢就吃。过了一阵看许遥还在那里看,忍不住出声询问:“怎么还吃不得呢?”   许遥干笑了一声,说:“吃得吃得,你自管吃就是。”神色颇为忸怩,原来他食量大,一碗糊糊吃不饱,便多看那糊糊一样,幻想自己已经吃过了一碗。   青蘅跟诸婴两个听得面面相觑,看这两位老人都是骨格清奇飘然出世的模样,不料连这糊糊也吃不饱的。许遥知道自己出了杈子,被臧楠狠狠盯了一眼,只得连声劝食说主人出门去了,可就省了许多天的食粮。   青蘅这才捧起碗来吃了一口,橡实粉闻着香气扑鼻,其实是很粗的,青蘅娇惯了的人儿,怎么吃得下去?实在是因为太饿了,勉勉强强喝下半碗也就停下。看了看那块黑乎乎的肉,心中颇觉得恶心。然而不用说也知道,对于两位老人来说,这是极好的东西了。一番盛情摆在那里,青蘅咬了咬牙,闭着眼睛把那肉块吞了下去,嚼都没嚼,也觉得肉味陈腐酸涩,只是强自忍着,生怕拂了老人家的好意。看看臧楠许遥两个,一碗糊糊吃得匝匝有声,象是多大的享受,臧楠那么健谈的人居然也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了。   诸婴倒是一口气把糊糊喝完了,青蘅想了半晌,还是轻轻用脚尖踢了踢他,示意碗中剩下的糊糊。剩在这里是很不礼貌的,可她实在喝不下去。同一碗里吃饭,那是很亲昵的举动,若是早先,诸婴面上不显,心里也该满是欢喜,可现在他也不知道这消息是好是坏。左右也不过是再被她利用了一把而已。他自嘲地想,拿过青蘅的碗来,不由一愣。   许遥也看了那碗一眼,失声道:“哎呀,你把肉吃掉啦?!”话音未落,头上挨了臧楠一掌,一脸的尴尬。   青蘅登时又是一个大红脸,再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是做错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臧楠挥手只说没事没事,仔细看看青蘅,意味深长地说:“倒是叫姑娘受苦了。”又看眼诸婴的碗,颇有兴趣地问:“你怎么就没吃这肉?”   诸婴想了想说:“我也是猜的。西江那里现在还是这样的风俗!”   臧楠和许遥的目光一亮,急切地问:“原来你是从西江来的?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形?”诸婴心里叫了声苦,五年前大军经过西江一次,那地方他可并不熟悉,只得依稀拣了点印象说了。三个人你言我语,把青蘅晾在一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原来西江在现今中州地方,土地肥沃,是很富庶的地方。然而就因为这里富,诸侯征战都要在这里征粮夺税。收成越好,种田人越惨。一年到头也吃不饱肚子,更别说吃肉了。西江人待客就有这样的风俗,在饭食上盖一块陈肉。然而这肉也不知道是那里攒下来的,只是表达好客的意思,却不是给吃的。若是吃掉了,那当真是捅了马蜂窝,要西江父老再去哪里找一块肉来?两百年前臧楠许遥便是因为西江大旱担不起赋税逃离家园的,不料两百年后那里还是一样的潦倒。   青蘅想一想觉得奇怪,问道:“那这穷石没有人来征税抢粮,怎么你们还过得那么苦呢?”   许遥笑道:“都跟你说这地方叫穷石了,穷石弱水,不穷怎么叫穷石?   臧楠搓了搓手,颇为抱歉的样子:“穷石这地方也只有橡实糊糊。也就是这橡树林果实不断,就是挖个坑种个土豆,都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发出芽来。”   青蘅“呀”了一声,说:“你们主人对你们施了什么秘术么?他出去云游了你们也不逃走。”   许遥摊了摊手:“这地方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又叫不动飞光,可怎么出得去?”   青蘅失声道:“真的出不去了吗?”她本说找一个皇帝找不到她的地方就好,可困在穷石谷地里,心里顿时说不出的惊慌。诸婴心里疙瘩,几乎想出言讥刺,听见青蘅嘴里喃喃道:“前路遥遥,还有那么多的族人可怎么办?”原来还是惦记了夜北遗族,诸婴那讥刺的言语就说不出口。青蘅眼光闪了一闪,想了起来:“那你们主人几乎回来?”却工既然能自由出入,当然也能带他们出去。   许遥一脸悠然:“这个难说,三五天也是有的,几十年也是有的。”   青蘅大惊之下,乱了方寸,嘴扁了一扁,几乎要哭出声来。正在悲苦的时候,听见臧楠说:“老许逗逗你的。”抬起雾蒙蒙的双眼来一看,果然看见许遥一脸笑容,嘀嘀咕咕说:“这个女娃子好骗的。”她本来是一股气,看见许遥这样滑稽,一下也发作不出来,扭过脸不去理他。   臧楠终究还是老好人,慢条斯理地说:“不用主人回来,你们也出得去,别人不行,你脖子上戴了这枚地蟒丹,几时想走就可以走了。”他满脸都是羡慕的神色,“这么大的地蟒丹可真是难得,只怕和飞光的也是相去不远了,你从哪里得来的?”   老人只是好奇。想起宗正祠那些秘术师的手段,青蘅心里却满是酸楚,只没想过,这禁制她的宝石最终救了她和诸婴。摇摇头,青蘅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原来这东西叫做地蟒丹……可就是有了地蟒丹,真得就能离开这里了吗?”   “吓!”许遥惊讶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地蟒为什么叫做地蟒吗?”   青蘅看着诸婴,诸婴摇了摇头。地蟒这名字也是他从不知道那本旧书里翻出来的,只知道夜孙鸟是地蟒的死敌,地蟒如何得名却不清楚。   “地蟒嘛!能够穿岩越地才叫地蟒呀!”许遥得意洋洋地卖弄学识。   “那……怎么用地蟒丹呢?”青蘅追问。   许遥楞了楞,“你懂秘术,怎么倒来问我?我知道有地蟒丹就可以穿岩,那也不是说我就知道怎么穿岩了呀!我还知道北姬氏倒掘地海淹没横州呢?难道我就有这样的本领挖出地海来?”他只管说得口沫横飞,也不管诸婴青蘅是不是知道这些典故。   知道指望不上许遥,青蘅眼巴巴地望着臧楠。臧楠叹了口气,说:“老许说得是真的。不过你们也别着急,既然可以用,总是找得出办法来。”他走到一扇侧门边一推,那门通向的甬道竟然长得看不见头,里面一排排的都是满架的图书,压根儿就不像是在茅屋里面,“我们慢慢找就是。”   诸婴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许遥奇道:“不是说了么?穷石啊!你怎么那么着急?”   诸婴忍不住大步走进那侧门口,举起手来轻轻拂了一下眼前的书架,低声说:“我不急,我不急的。”若是和青蘅一直困在这里,她还会整天惦记着血海深仇么?诸婴心头多少个念头掠过,他真得不急。 七 桦城   ××××××××××××××××××××××××××××××××××   关于龙渊阁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著名的藏书楼,有人认为是前朝留下的古迹建筑,还有人说其实是一群神神道道的家伙凑在一起。最滑稽的说法莫过于衡玉城的一 个布商,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龙渊阁是个大酒楼,而且还在各地开了不少分店。而无人知晓其所在,更是为龙渊阁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   《九州纪行·宛州卷》邢万里   ××××××××××××××××××××××××××××××××××   “便只有这么多了?”阿怜问。   “便只有这么多。”他从檀木盒子里拿出来的手空空如也,“你也该记得,那袋聆贝不是都落入夜沼之中了么?”   “可惜。”   “可惜什么?”   “要是还有一枚两枚,就能知道那些天你在想什么?”   “那些天啊……应该问你在想什么才对,每天都坐在门口。”   “……想了很多很多。”   “我知道。”他脸上忽然掠过了一丝好奇的神色,“阿怜……”   “唉?”   “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么?”   “什么?”   “你不恨我了。”   “谁说我不恨了?!”阿怜气哼哼地说,“都记着呢。”   ××××××××××××××××××××××××××××××××××   青蘅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山壁顶上的云海退了生、生了又退。   穷石方圆也有数百里,可是除了这一处橡树林,到处都是一般的萧索模样,连只虫蚁也难得见到。在这里坐了那么多天,青蘅已经把头顶的橡树的枝杈都数了几遍。   有时候她去石缸那边张望,有了脖子上的佩戴着的地蟒丹,虽然没有飞光的镜媒,也一样可以施展水镜术。但是飞光总是蜷伏在那里睡觉,大概这次伤得重了吧?   于是青蘅就抱着双腿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想些那些过去的事情。想着那些沉没在弱水里的族人,想着那些仍然在跋涉的族人,想着那些在遥远的家乡做苦役的族人。   青蘅始终都是公主,热河部的长公主。阿爹说过:有些人生来就是高原的王,这是流淌在血液里面的东西,谁也夺不去。阿爹也说过:为王的命运不属于自己,怎样也不能抛弃。她认认真真地想过很多次,要带着腹中的孩子逃避到最遥远的地方去,可是目光离开隆起的小腹,她看见的就是那些族人绝望的目光。   穷石的日子真是过得缓慢,都快一个月了,肚子只大了那么一点点。要不是宝宝还是那么时不时的用力踢踢她,她一定会更加担心。   诸婴每天跟着臧楠许遥在那无边的书库里翻阅典籍。只要他不追究这地方的来历,老人们也不管他翻看了什么。这是一个神奇的书库,似乎连世界之初都记载在这里,诸婴甚至在一册色泽新鲜的笔记里看见了皇帝和父亲的名字。   “这个你还不可以看。”臧楠慌忙把那笔记夺走,“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他堵死了诸婴的嘴。   每日里都泡在那里,诸婴都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面对这一本本奇异的银色书卷比面对青蘅要轻省得多,他不想出来。出来该和青蘅说些什么话?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这么久以来,这是诸婴头一次觉得惶惑,为了一个把自己当作仇敌的女人惶惑。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总也放不下她?   书库渐渐不是逃避的好去处,即使站在那里乱翻,诸婴也总是想着坐在门口的青蘅。整天她都不说一句话,可是眼中的焦虑却一日重过一日,嘴上都长出一个大大的泡来。   “饿不饿?”诸婴蹲下来轻声问青蘅。自从到了这个茅屋,他们每天就只剩下那么一句可以说的话,也许是因为所有的话都在第一天说完了。   青蘅摇了摇头。橡实粉是很奇怪的食物,吃了一次就能顶上许多天。   “哦。”诸婴站起来就要离去。可是青蘅在看他,她没有说,但是诸婴知道她希望他留下。他呆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话来。   “孩子,还好么?”他有些迟疑地问。   “好。”青蘅点点头,轻轻抚着小腹。   又是沉默,诸婴觉得有些难堪。“一,二,三……”他默默地数,数到二十他就要转身离去。   “……三十……”   “……五十四……”   “你看那片云。”青蘅忽然指着崖壁顶上的云彩,“好看么?”   只是寻常的云彩,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可是诸婴点头说:“好看。”   “多象一群奔马呀!跑得这样快。”青蘅眼里亮闪闪的,“六月里草青,马儿跑得最欢。七月里秋选,可就养得肥了。八月里……”她没有说下去,八月里草黄,高原上征战的时节。   “惦记着他们么?”诸婴知道她想得不仅是夜北的草原,更多还是路上的族人。   青蘅点了点头。   “他们都不认你。”诸婴淡淡地说。   “不是的!!”青蘅咬了咬嘴唇,为族人辩解,“只是有些人……再说,我的确……路上这样凶险,不知道他们到了桦城没有。”还没有找到那个穿岩的法子,可是许遥找出了一张地图来。穿越夜沼去桦城的路没有人走过,这是有原因的。就算安全渡过了夜沼,雷眼山的疯马峡和南齑道都是无法穿越的死地。   “到了没到,有没有你又如何?”诸婴摇了摇头。   青蘅拧着眉头。   “夜北七部有多少年了?”诸婴望着流云幽幽地说,“你爹也是天下的英雄,又撑了夜北几日?”   青蘅的脸登时板了下来:“若不是你们……”   “没有大晁的时候,夜北有多少年的和风细雨?”诸婴忽然激动了,那是压抑了很久的宣泄。“八百年夜北,只怕没有连续八个年头不打仗,不比我们“下面”的人太平啊!你爹真是个英雄,你娘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拳头大的打拳头小的。”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过是杀人,我们都是一样的,英雄不英雄又有什么区别。”   青蘅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青蘅出世的那些天,阿爹杀死了阿蕊的爹,把阿蕊娘抢了回来,热河部人人知道。是的,就连皇帝都夸七海震宇英雄,可是诸婴说得对,英雄又是什么的呢?难道就是拳头最大的那一个?把天下抢完了又如何?青蘅想到帝都的那个人,身子忍不住抖得厉害,颤声说:“我们七部的事情,和你们有什么相干?!我爹凌越七部,才有这些年的太平日子。我爹肩上担着的是夜北七十万人的生死,你懂得什么?”   “我是不懂,你懂。” 诸婴冷笑了一声,“你是夜北的公主,这是他们告诉你的,你也相信了吧?你若可以把那些人的命运都挑到你的肩膀上,也是你爹一样的英雄吧?”他顿了顿,大声说,“他们也是一样的人,难道他们自己就不会过活吗?!这是你心里的事!没有了夜北,你就不再是公主了!那时候你是谁呢?你很怕知道这一点吧?”说完这句话,他的神色忽然和缓了下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青蘅满面通红,许许多多反驳的言语,到了嘴边却都消失不见。她转眼回去看那些浮云,胸口依旧起伏的厉害,分明还是激动的很。   “我父亲是殿前枭首的。”诸婴忽然说, “陛下不是王族嫡系,起兵诸多艰难,可是从最开始,就是父亲跟随着他。那么多年了,天下都打下来了,最终是殿前枭首。嘿嘿,你是不是觉得他是天下第一无情的人?”   青蘅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桩故事,不知道如何应答,心里却说:“皇帝自私残忍,人人都知道的,你父亲死得冤枉,那也没有什么稀奇。”   “父亲枭首,母亲切腹,从那一天起,我就跟在陛下身边了。你知道么?父亲从来只会检查我的功课,倒是陛下,居然连我衣服新旧也看得到。”诸婴想起了那些事情,眼睛也眯了起来,“陛下这样的人,果然是对我么?母亲说,父亲活都是为了陛下活的,就是死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他们两个人的心思,旁人又怎么会懂?可是父亲却从来没有想过,母亲却是为了他活着的……”   这样惨烈的事情,诸婴娓娓道来,淡淡的神气好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青蘅不由有些心惊,试探地问;“那你呢?”   “我?”诸婴微微一笑,“我那时便想,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我为谁出入疆场,为谁统率军队,为谁平定天下……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人又是谁的?我都不管,我只要为自己活着。我关心的人,要他们快活;我不关心的人,与我何干;我畏惧的人……”他长吸了一口气,“我不给他让我畏惧的借口。你说得对,青蘅,陛下这样的人,我是断不会与他相抗的。”   青蘅沉默了一会儿,直视着诸婴的双眸说:“也许你说得对,我确实害怕知道自己是谁。”她象是鼓足了勇气,“但是你呢?这就是你所知道的你么?”   诸婴想说是,但不知道怎么的,隐隐约约被那双冰蓝的眸子看得有些心虚,一下没有说出口来。   “其实,”青蘅说,“我知道怎么出去的。飞光的办法,我早就看懂了。”她的神情忽然坚毅了起来,“我害怕族人的那些言语,害怕他们对我的期许,也害怕自己的软弱,好多可怕的事情。可是你说:我是为了谁活着的?”不等诸婴回答,她就自言自语地说:“我自己总会知道。”   诸婴吃惊地看着青蘅,她的面容依旧美丽,神情依旧倔强,却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你去不去?”青蘅问。   “我?”诸婴越发吃惊。   “你们真的不去?”青蘅再次询问。   “你们走了,橡实大大够吃,我们自然就不走了。”许遥一脸认真地继续胡扯,这次青蘅可没信他。   “以前是玩笑。”臧楠说,“多谢姑娘好意。出去又怎么样?一样是两百年前的世界。我们在这里很好,就算是寂寞些……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啊!”   “宁为太平犬。”青蘅念着这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桦城大约是新城,我们都没去过。”臧楠指着一块草木茂密些的山壁提醒说,“按主人那张图的记载是西南方向两三百里,倒不是太远。只是你不过拿了一枚地蟒丹,用羽蛇术穿岩不能持久,直接穿出那片山崖,山脊上好走一些,估计有个三五天也就到了。”   “橡实饼和水壶。”许遥说,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来。他不会客套,只是平常那么吝啬的人,一口气拿了那么多橡实出来,诸婴也不由心头一热。   “那里吃得了那么多。”青蘅说,眼睛都有些发红。   “外面不是穷石,不同了。”许遥看一眼青蘅微微隆起的小腹,对诸婴重复了一句,“出了穷石,不同了,你明白。”   诸婴苦笑点头:“明白。”心下居然隐约有些甜意。   已经走到第六天了,偶然登上没有遮蔽的山脊,看见的还是苍茫的群山。若不是每晚两个人都要观星,真担心是走错了方向。离开穷石不远,草木就疯了似地生长出来。   青蘅和诸婴每日里面对的都是丛林。两边和头顶都是稠密的枝叶,简直象一条灰绿的隧道。挥舞着短刀开路的诸婴也不得不时时喘息,这丛林不仅封闭了他们的视线,也阻塞了他们的呼吸。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是又湿又重的,口中隐隐都是血腥的甜味,诸婴停下了脚步。他不能不赞佩青蘅的坚韧。秘术师的体质原本比常人弱些。虽然有着那枚颈环保护,青蘅的路也走得艰苦,何况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   “喂。”青蘅大口喘着气,“怎么啦?”走了几天路,称呼由“诸婴”   变成了“你”,现在又变成了“喂”。   “歇会儿吧。”诸婴看着青蘅的肚子,担心地说。   “还行。”青蘅展颜一笑。青锦的长裙早刮烂了,青蘅身上穿的是诸婴的长衣。娇小的人儿裹在那么宽大的长衣里面,显得有些滑稽。不但如此,手上腿上也都是草木划出的血痕。可是她笑起来的时候,整个林子都显得透亮了些。诸婴想,原来以前都没有怎么看见过青蘅的笑容。   “怎么了。”青蘅看见诸婴的古怪神色。   “很好看。”诸婴笑着说,递过了盛水的铜壶。   青蘅脸红红的,拿了水喝,再不看诸婴一眼。这茂密的山林是如此拥挤,每多走一步,两个人就似乎近了些,连中间那道血色的鸿沟也渐渐黯淡。   “走吧。”诸婴看出了青蘅的不自在,“我们慢慢走。”   前面突然亮了起来,封锁着视线的丛林渐渐退散开去,露出越来越广阔的天空。   诸婴的脚步停住了,转回来的脸上是惊喜的颜色。“青蘅,”他指着前方, “要走出去了!”那么亮的天色,不是到了山巅就是山边,起码能看清方向。   青蘅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忽然全身都失去气力,脚下软了一软,几乎一头栽倒。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臂膀。她咬了咬牙,摔一摔胳膊说:“我能行。”其实她怎么能摔得开诸婴的掌握?她心情激动,诸婴自然看得出来,扶她站稳,手却不松开。青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也不再勉强,由诸婴扶着她走。   “到了。”诸婴嘶哑着喉咙,“桦城。我们走出来了。”   眩晕感笼罩了青蘅,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山岩上的。   是的,他们走出来了。他们正站在撒满阳光的山脊上,山的那一面是和缓的山坡。点缀着溪流和松林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岩墙围绕的简陋城池,越过城池的视线续缓缓向下,接上了一面青翠的草原。那草原无边无际,一直伸展到视线尽头。猛一看,草原看起来也有几分夜沼的意思,却斑斓地点缀了缤纷的颜色,那是巨大的野花圈子,这让草原摆脱了夜沼那样的阴气。从城池到草原的边缘,蘑菇一样密密麻麻点缀着无数灰色白色的帐篷。再熟悉不过的帐篷,夹杂着颜色斑斓的旗帜。有夜北各部的杂旗,有渡夜沼的诸营营旗,甚至也有走荔香的骑兵营旗。城墙上则是一面破破烂烂的大旗,赫然还写着一个“诸”字。   诸婴指着那些旗帜对青蘅说:“都在一起。”越州军没有单独扎营,而是和夜北人混杂在了一起。这一次,他声音居然有一点点发颤。重新见到越州军的旗帜,他的心里也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再不在脸上覆盖沉静的面具。   青蘅的喉头却哽咽了,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幻想过这个时刻,当真面对的时候却还是被排山倒海的恐惧击碎。那些熟悉的轻蔑的仇视的目光,那些刀剑一样锐利的话语,一时都在脑中轰轰作响……她颓然跪倒在地上。诸婴吃了一惊,还以为她是身子虚脱。连忙跪在她身边,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见了清晰的哭泣声。他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青蘅毫不压抑的痛哭。   “你……”诸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青蘅歇斯底里地喊叫,身子紧紧贴伏在地面上。   “青蘅。”诸婴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肩头,几乎没有分量的青蘅落在他的怀抱之中。青蘅痛苦的不能自己,用力捶打诸婴的胸膛:“我不要做七海怜啊!夜北七部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我做七海怜?!我不要啊!”   诸婴不出声地叹息。这女孩子毕竟才十九岁,却要担起几万人的命运。他不知道这是否滑稽,但却一定悲哀。这一路下来,几乎忘记了她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脆弱。他慢慢收紧臂膀,把崩溃的青蘅紧紧拢在怀中。   “我不要回去……”青蘅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声音渐渐低落,她的体力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宣泄了   “我们不回去。”诸婴向她保证,“你若不想回去,我们就哪里也不去。”   青蘅耸动的肩头慢慢平息下来,静静伏在诸婴怀中。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抹了抹脸,对诸婴说:“走吧!哭过就好了。”   诸婴挑了挑眉,张了张口,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是青蘅走在前面。诸婴学着她的口吻叫她:“喂!”   青蘅回过头来。   “若是他们做的过分了……”诸婴说。   “我知道怎么做的。”青蘅微笑。脸上泪迹未干,这一笑梨花带雨,说不出的明艳,诸婴不由看得呆了。 八 宁浪   ××××××××××××××××××××××××××××××××××   荔香,十四年春,有渔人卖一金鲤,径四尺许而金色可爱。贩药人水泡以五百钱获之,渔人云:“此夜沼金鲤也,灵物不可杀。”泡以大盆携归宁浪,掘池庭中而饲之。一夜,金鲤吐照殿红数十粒,泡大喜,售于玉铺。玉工云:“此非真红宝也,未直几许。”遂献于都护府,陈其异处,亦得赏甚厚。   《志异记》   六年五月,抵宁浪。   婴出天水,拥兵万二,并夜北众十二万余,长驱南下。出辟先而越夏阳,穿雷眼而复桦城;两渡夜沼,三战荔香;筑垒于中白之巅,寻猎于白依之畔。及至宁浪,所余不过四万。以经年跋涉,十万折损,履此南迁之路,不可谓不惨烈。   《晁史·诸婴世家》   ××××××××××××××××××××××××××××××××××   “你说他知道么?”阿怜忽然问起这个问题。这么多年了,她从来都没有提过。想必是这些聆贝带来的回忆。   他摆摆手:“他怎么会知道?在穷石那一个月你又没长。他若按日子也算不出来。”   “可是……”阿怜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他给阿欢的封赏这样重。”   他沉吟了一刻。老实说,皇帝待他始终不错,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说给阿怜听呢?何况他自己也明白那还是父亲的缘故。   看着阿怜担忧的什么,他的心头忽然一热,轻轻抚着妻子的脸颊:“就算他知道又如何?”声音不大,语意豪迈。“有我守着你们呢!哪怕他兴兵南下……你怕么?”   阿怜的眼波流转,压抑不住的笑意:“我不怕。”她把脸贴在丈夫胸前,“你是为着我们活的。”   “我是。”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